許思睿不是那種聽完一個可憐的故事就會立馬跪到當事人面前說“對不起我錯了”然後狠狠抽自己幾巴掌的人,可不得不承認,事情的真相還是讓他渾身不得勁起來,這股不得勁延續了很久,久到從老獵人家離開,心裡也始終悶悶的。
晚上看到祝嬰甯回家,雖然依然拉不下面子主動跟她搭話,但他難得收回了那副活像被她欠了幾百萬的臭臉。
隔天放學,當祝嬰甯再次叫他參加詩朗誦排練的時候,他也沒再像昨天那樣幼稚兮兮地甩身走人。
詩朗誦的篇目在他昨天走人的時候已經經由大家讨論确定了,盡管如此,她還是抱着尊重每個參與成員意見的想法,把确定的詩歌拿給他看,問他有沒有異議。
許思睿粗略掃了兩眼,本來以為這種詩朗誦節目必然是朗誦各種耳熟能詳的古詩或者紅色現代詩,沒想到他們挑的篇目還挺小衆的,是席慕容的《山月》。他來了點興趣,接過來仔細看了看。
詩歌不長,很容易就讀完了,詩風纖柔細膩,美麗透明,怅惘而不傷恸,是一首關于青春的哀歌。
他驚訝于祝嬰甯竟然會挑這種風格的詩,雖然沒有直接詢問,但他完全可以肯定這首詩是她提議的,因為——這樣說不太好,可是其他人并沒有她這種廣博到堪稱如饑似渴的閱讀量。
“我沒有意見。”他合上她的本子。
祝嬰甯接過本子,點了點頭:“那就開始排練吧。”
山裡的孩子很質樸,這種質樸體現在他們對待在許思睿看來沒什麼意義的詩朗誦比賽也依然抱持着難得的認真,這要換成他以前的學校,大家鐵定逃的逃走的走,敷衍的敷衍,吐槽的吐槽,唯獨這裡的每個學生排練時都卯足了勁兒在朗誦,朗誦得臉紅脖子粗,聲音嘶啞,大汗淋漓,和早讀那股像要上陣殺敵的架勢一樣。祝嬰甯不得不暫停了好幾次,向其他人強調這首歌的情感基調,讓他們别那麼群情激昂。
半小時後,排練結束,學生們各自收拾起書包,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許思睿慢吞吞收拾着自己的東西,抽空看了身旁的祝嬰甯幾眼。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看她,就是覺得幾天前的吵架波及深遠,搞得他倆現在說話的氛圍依然怪怪的,雖然剛剛排練時說了話,但也不知道究竟算和好了還是沒和好。
正暗自尴尬着,她忽然對着空氣說了句:“你知道我們這棟教學樓有個天台嗎?”
“啊?”許思睿下意識朝身後瞄了眼,發現身後沒人,身前也沒人,才應道,“……不知道,怎麼了?”
“上去看看吧。”她說完就徑直走了出去,還對攝影師擺了擺手,示意不要跟拍。
天台這種意象放在青春偶像劇裡是表白聖地,然而基于那個巴掌帶來的陰影,以及這幾天的冷戰,許思睿不得不懷疑祝嬰甯叫他上去是想瞞着攝影師揍他一頓。他一邊思考着如果真的挨揍,他究竟是該轉身逃跑還是忍氣吞聲任由她發洩,一邊深一腳淺一腳跟了上去。
和這座陳舊的教學樓給人的印象相同,天台同樣空曠荒蕪,地面由于下雨天沒有及時清掃而堆積了許多深淺不一的黑泥,角落裡擺滿久無人用的掃帚,正中央卻很有生活氣息地晾了一床花棉被——不知道是哪個教職工忘在這裡的。
遠處是山,山外是天。
連綿的大山有一種亘古洪荒的深沉感,遠遠望去,分不清哪一邊才是世界的盡頭。
她走到欄杆那,深吸一口氣,猛然轉過身。
轉身的動作過于迅疾,激起了許思睿一些不好的回憶,他立刻條件反射用手背擋住臉,大叫:“打人不打臉,打臉傷自尊!”
“?”
祝嬰甯臉上的嚴肅差點沒維持住,哭笑不得道,“你想什麼呢,我叫你過來是想跟你道歉的。”
“道歉?”他瞪大眼睛,解讀了很久才解讀出這兩個字的意思,完全忘了不久前他還在津津有味幻想祝嬰甯跟他道歉的場景,震驚道,“可是……”
她搖了搖頭,打斷他的話:“我想了幾天,覺得不管怎麼樣,先動手就是不對。”
“可……”
“我自己說了君子動口不動手,自己卻沒有做到。”她站在他面前,平靜地注視他,眼神澄澈,聲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用足夠他聽清的音量說,“許思睿,我為我打了你向你道歉,對不起。”
這實在太突兀了。
許思睿咬了咬牙,靜默良久,才從牙縫裡擠出了幾聲含糊的聲音:“……你這是在逼我。”
祝嬰甯沒料到他是這種回答,對他的控訴一頭霧水,困惑道:“逼你什麼?”
“逼我對你感到愧疚。”
本來聽完她的童年經曆,他對她隻有模模糊糊的兩三分愧疚,結果她這麼一道歉,那點愧疚就像未熄滅的火種,被風一吹,嘩啦啦燒成了摧枯拉朽的山火。他現在覺得自己簡直太不是人了,山上的野豬,不對,山上的石頭都比他有人性。起碼人家還有概率沐浴天地靈氣變成猴。
而更詭異的是他們接下來的對話,因為祝嬰甯聽完,居然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問他:“那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
“要不你也跟我道歉好了,這樣可以緩解一下你的愧疚。”
“?”
他抿了抿唇,斟酌片刻,答,“……不行。”
“為什麼?”
“不知道,雖然很愧疚,但我就是道不出來。”
“你努力一下。”
“努力不了。”
“你克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