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思睿自認為是一個不怎麼擔心冷場的人,因為他經常用驚人的言行讓别人冷場,但現在的這種冷場不同于以往他主動造成的那些,緘默成了柴垛,将小小的山洞熏出焦灼熱氣,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就像空氣中随時都有可能引爆的電花,他有種蒸桑拿過度的眩暈感,盯着對面的穴壁發了很久呆,絞盡腦汁搜刮話題,想把氣氛扭轉一下,大腦卻像鏽死一般空茫茫的。
他稍稍偏過視線,看到祝嬰甯在他身邊蜷縮成一小團,呼吸刻意放得輕緩,和他一樣盯着洞穴内壁發呆。她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肩膀瘦削,纖薄且質量有限的夏季校服被雨水浸透,透出了裡面白色小背心的肩帶,他心裡暗罵一聲,立刻下移目光,将視線從那個微妙的部位别開。
這麼一别,好死不死,他忽然發現他們的手也離得很近。
雖然不至于觸碰到,但是……
隻要他想,輕輕一擡手就可以把她的手包住。
和他修長白皙而且一看就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不同,她的手雖然比他小了一大圈,卻更有力量感,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骨節分明,手背上顯出淡淡的青藍色筋絡,像從天空向下俯瞰時看到的縱橫交錯的水系圖,積蓄着巨大又溫厚的生命力。在他的刻闆印象裡,女孩的手應該都像男性向小說裡寫的那樣細膩柔軟,很顯然,祝嬰甯的手和“柔荑”這種形容詞完全不搭邊,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卻産生了一種從未産生的沖動,他想知道這樣溫厚的水系觸摸起來是否像它表面上彰顯的那樣充滿生命的脈動。
大腦一片混沌,他屏住呼吸,慢慢擡起了僵硬的手指。
啪嗒。
餘光裡驟然竄過一片陰影。
許思睿本就做賊心思,被這樣一吓,魂魄都差點沒吓飛,立刻把手蜷了回來,杯弓蛇影地問:“什、什麼東西?!蛇?”
祝嬰甯指着面前的夾隙:“青蛙。”
一隻綠油油的,長得非常标準的青蛙停在穴壁與地面的交界處,停頓幾秒,又啪嗒一聲跳遠了。
被這麼一打岔,就算再借給許思睿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再重複剛才的事了,隻能默默假裝無事發生,心裡卻萬馬奔騰。遲來的理智淩遲着他的神經,他覺得自己剛剛一定是瘋了。
他一直很清楚他家和祝嬰甯家差距有多大,說得難聽點,祝嬰甯的爸爸連給他們家公司當保安都不夠格。許思睿有一種大城市精英階層熏陶出來的不自覺的精明,他從小就清楚哪些人值得結交,哪些人不值得浪費時間,他會用家世将人切分成一個個小團體,在自己的人際網裡排列組合。而毫無疑問,在初來乍到這個山村時,他就知道這裡的一切隻是他循規蹈矩的精英生涯裡一個很快就會被抛擲和遺忘的碎片,這裡的所有人無疑隻是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過客。
離開了這裡,他還能記得祝嬰甯多久呢?
一個月,三個月,半年,還是一年?
城市的繁華足以将一個山村女孩湮沒,包括她曾經帶給他的所有感觸與悲歡。
但是——
但是啊。
“喂,祝嬰甯。”他輕聲開口。
她困惑地朝他瞥來。
“你記憶力好嗎?”
祝嬰甯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問,但她還是習慣性認真思索了一下,斟酌道:“還行?”
“那我随機念出一串數字,你複述給我聽。”他說完就報出了一串九位數數字。
“這有什麼難的呀?”她笑起來,把那串數字如實複述完,說,“你要是想考我,不如問問課本上的古文,我已經把今天教的《送東陽馬生序》背下來了……欸?雨停了,你看!許思睿。”她說到一半,興奮地指着山洞外。
山洞外的水汽折射出了一條迷你彩虹。
七種顔色擰在一起,像一場短暫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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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祝家村,村門口熙熙攘攘圍着許多人。許思睿本來還自戀地以為是村民從攝制組那聽說自己要走了,自發出來給他送行的,結果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剛剛的暴雨把村口地勢低的一戶人家淹了,大家正在幫那戶人家搶救家私和排水。
這種場面祝嬰甯當然不會坐視不管,她挽起褲腿走上前,對他說:“你先回家吧,我幫完他們就回去。”
“嗯。”他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才轉頭往她家走。
祝嬰甯家裡,劉桂芳已經聽說了他要走的事,坐在炕沿,一副想說什麼又不敢說的樣子,問:“真的要走了嗎?怎麼這麼突然?你瞧,阿姨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許思睿沒說什麼,隻是快速收拾起自己的行李,首先被撤走的當然是炕上不倫不類的三八線,搬走那堆衣服時,他有些哭笑不得。
接着才是他的手機以及其他日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