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聞铮昏迷的這段日子,大多數時間,他像被困在軀殼裡的遊魂,雖然身體無法動彈,但神志卻異常清明。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清枝指尖傳來的溫熱,她背起自己時打顫的手臂和沉重的喘息,就連她喂水時的小心翼翼,更衣時系帶的輕柔都清晰如斯。
當他聽見她說,自己是她的根時,心尖上倏地掠過一絲異樣。
他想攥住這縷異樣細細分辨,它卻瞬間在指間消散了。
也有一陣子,他感覺自己處于混沌之中,身體急速下墜,最後落在了一處橋頭。
橋邊有一位身穿綠裙的妙齡女子,她黑發如瀑,發間别着幾朵彼岸花,周身環繞着淡淡霧氣,讓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她看到徐聞铮,話音裡帶着幾分驚歎,“好俊俏的小哥!”
手腕一轉,她的指尖便出現了一個赤紅色的魚紋玉碗,碗裡盛着的是濃黑的湯藥。
徐聞铮眼見那碗湯藥如水波一般,蕩在自己眼前。
“快喝吧,喝完我也該下值了。”
徐聞铮垂眸盯着碗裡的湯汁,并未伸手去接,出聲問道,“這是何物?”
妙齡女子瞬移到他眼前,歪着腦袋細細打量他,随即發出一聲清脆的笑聲,“當然是好東西,可以忘卻一切煩惱之事。”
見徐聞铮遲遲不接,綠衣女子翩然一轉後退兩步,輕歎道,“見你這般俊,我也不忍心強灌。”
她指尖一揚,徐聞铮眼前的湯藥便化作一團濃黑的霧氣,順着他的鼻尖吸入肺腑。
綠衣女子蓮步輕移,往前行了兩步,見他仍伫立不動,不由地回眸催促,“走吧,我送你上船。”
徐聞铮神使鬼差般随那女子踏上橋面。
橋邊是大片的彼岸花,花間也萦繞着白白的霧氣,教人看不真切。
約莫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前方隐約現出一處青石碼頭。
碼頭旁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枯樹。
樹枝粗粝扭曲,上面懸着幾盞褪了色的紅燈籠,燭火已熄,隻餘下殘破的燈罩在風中輕輕搖晃。
綠衣女子纖指一彈,“滋啦”一聲,最高處的那盞燈籠忽地竄起青熒的火焰。
江面也是霧蒙蒙的,徐聞铮聽見似有竹篙劃水的聲音朝自己這個方向而來。
沒多久,江面上便出現了一位撐船的老者,他身穿一件粗布衣裳,船頭挂着一盞泛着青綠光芒的燈籠。
他擡眼便瞧見與綠衣女子并肩而立的徐聞铮,臉上露出幾分疑惑,張口問道,“今日怎還有這般遲的?”
綠衣女子搖頭,“我也不知。”
随即輕笑道,“難得瞧到見這麼俊的,今日便再送一趟吧。”
綠衣女子足尖輕點,翩然落于船頭,回眸催促道,“小哥快登船,可别誤了時辰。”
她的話音剛落,袖中便飛出一段素绫,纏住徐聞铮手腕,輕輕一拽。
徐聞铮手腕突然迸發出一抹綠光,和綠衣女子手中的素绫相抗衡。
素绫似活了一般,發出一道刺目的銀光,與徐聞铮腕間的碧色光華死死絞纏。
最終,那碧色的幽光将那道銀華一寸寸吞噬殆盡。
船家和綠衣女子皆是一驚。
徐聞铮垂眸,隻見他手腕上那道綠芒如流水般傾瀉在地上,随即朝着旁邊的枯樹淌去,最後竟順着枯樹皲裂的樹皮攀附而上。
轉瞬間,扭曲的枝幹泛起瑩瑩綠光,整株枯木恍若重獲生機,枝桠間流光閃爍,似萬千螢火環繞,又似九天星河傾落,明滅不定。
綠衣女子感歎道,“今日你怕是上不了船了。”
她收回素绫,朝徐聞铮揮手,“再見了,俊俏小哥。”随即廣袖一揚,那船家便會意地撐篙離岸,帶着綠衣女子朝江心劃去。
忽地,她又回眸一笑,“下次再來接你。”
下一瞬,那道綠光幻化成了一條碧青的發帶,輕輕纏在了徐聞铮的腕上,那上面似乎還殘留着似曾相識的溫度。
他緩緩擡起手腕,凝望着發帶,感覺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胸口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徐聞铮久久伫立在碼頭上。
江面的霧氣愈發氤氲,最終化作團團雲絮。
他忽然覺着身子慢慢變得輕盈,似一片羽毛般浮起,腳下虛空,如踩在雲端上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他飄搖的身子開始下墜,如一片落葉般翩然落下。
……
徐聞铮忽覺着頸間一沉,似有什麼東西貼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呼吸不暢。
他猛地睜眼,見清枝的一條胳膊正橫在他頸間。
陽光透光窗戶,将她的發絲鍍上了一層金桔的光韻。徐聞铮凝望着她小巧的鼻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均勻的呼吸。
這一刻,他感覺到莫名的心安,頸間的那點不适,也算不得什麼了。
清醒過來的清枝整個人彈了起來,後腦勺狠狠撞在了床架子上,随即手忙腳亂地跨過徐聞铮,直接跳下床。
她顧不得穿鞋,赤腳踩在地上,散亂的發絲搭在肩頭,耳朵漲紅,手更不知道往哪裡放。
“這幾日我都枕在床邊睡的。”
她在心裡默默補上一句,昨夜實在是熬不住了。
見小侯爺沒有回應,她偷偷瞄了一眼他的神色,見他臉上并無嫌惡,這才将懸在喉間的那口氣緩緩吐出。
忽地,她又想起自己是厚着臉皮跟來的,生怕小侯爺問起,轉身拉開房門便逃了。
徐聞铮望着清枝慌慌張張,奪門而出的背影,唇角不自覺地揚起。
他或許也未曾察覺,自己眉宇間凝着的那抹溫柔,比窗外的初陽還要暖上三分。
清枝赤足在院子裡轉了兩圈,心底泛起陣陣喜悅。
小侯爺醒了,是不是意味着他挺過來了?
見張钺推開院門,她趕緊跳到他跟前,笑臉盈盈地說道,“二哥醒了!”
張钺嗯嗯兩聲算作回應,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語氣既不驚訝,也不驚喜。
清枝也不在意,她轉身進了廚房,從籃子裡拿出兩個野鴨蛋,又洗了兩根小蔥,開始給徐聞铮做鴨蛋羹。
不多時,清枝便端着熱氣騰騰的鴨蛋羹進了房間,用木勺舀起一勺,放在唇邊吹涼,再一口一口喂進徐聞铮嘴裡。
張钺就站在門口,抱着手臂冷眼旁觀。
徐聞铮微妙地捕捉到,張钺對自己的态度似乎起了一些變化,可若要細究,徐聞铮也說不出緣由。
清枝一心撲在徐聞铮身上,對屋裡的暗流湧動是一點沒覺察。
喂完鴨蛋羹,她又起身進了廚房。
想着這幾日要給小侯爺好好補補身子,清枝在廚房裡找了一圈,似乎沒什麼食材。
她正盤算着出趟門,沒想到張钺跟了進來。
他站在清枝身邊,看了一眼幹幹淨淨的鍋裡,又轉到碗櫃邊瞧了瞧,似乎在找什麼。
清枝問道,“張大哥,你在找什麼?”
張捕頭收回手,冷着臉道了句,“沒什麼。”然後直接跨出門,看樣子似乎被清枝氣着了。
清枝沒心思多想,眼下心心念念的是如何把小侯爺養好。
忽地又開始擔心小侯爺會不會趕自己走,畢竟這次是自己強行跟來的。
她對着牆壁歎了口氣,在心底打定主意,隻要小侯爺不開口趕人,她便裝傻充愣到底。
清枝出了門。
上次走得慌張,連這村子什麼模樣都沒細瞧。
這次發現,這村子确實不大,村子三面環山,有一條河将村子從中間隔開。
道路兩旁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村子中央有一棵皂莢樹,樹下幾個孩童正在追逐打鬧,見清枝路過,眼裡閃着好奇。
不到一柱香的時間,清枝便将村子逛了一圈。
路過一戶農家,清枝用四十文錢跟個黝黑的老漢買了隻土雞,又在河邊尋到一些新鮮的野菜。
她在廚房裡忙活了一個多時辰,廚房裡的肉香味便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