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兒今日的狀态好了許多。
“你的頭發。”在蘇兒可以依靠自己的力氣坐起來時,她發現了羅心蓓的變化。
“哦——”羅心蓓習慣性地伸手感受了一下蘇兒額頭的溫度。
她得到了不再滾燙到堪比火山一樣的體溫,終于放下心來。
羅心蓓摸了摸腦後被綁在一起的發辮們。
十幾根發辮随着身體來回的扭動,在肩邊甩出了半圓的弧度。
“這樣會好很多。”羅心蓓轉身給蘇兒瞧了一下。
“這裡的風沙實在太大了,也沒有水。我沒辦法把我的頭發弄幹淨。”
“很漂亮。”蘇兒抱着雙膝,她看着羅心蓓,臉上露出一個迷迷糊糊的笑。
“謝謝。”羅心蓓轉回身子。
她繼續保持着盤腿坐在床邊的姿勢,觀察着蘇兒今天的狀态。
那頭前幾日還油光水滑像緞子一樣的黑發,如今已經因為汗水和灰塵變成了一簇簇毛躁的草。
就像——蘇兒身下那張破爛起毛的草墊一樣。
前幾日還總是時時刻刻展示那頭秀發的蘇兒,如今也不再強迫症似的把她的頭發抓來抓去。
她就任它散落在後背上,把疲憊的額頭抵在雙膝上。
蘇兒蜷縮着,在草屋内昏暗的一角靜靜地呼吸着。
而那頭散發着絕望氣息的黑發,像是正在吞噬她的另外的一片黑暗。
“來吧!”
手掌撐着草席,羅心蓓扶地坐起。
她向前擠在蘇兒草墊邊緣的竹子上,用手指慢慢梳理起蘇兒的頭發。
“這裡不适合露出你的頭發。”
她又學了那個滿身是紋身的男人的話了。
雖然蘇兒并沒有像她一樣問上一句“為什麼”。
手捋出一束頭發,羅心蓓認真地将它們編織着。
陽光投進草屋那扇小到隻能勉強爬出一個人大小的窗戶中,時不時有飛蟲迎光亂舞。
屋内靜悄悄的,隻有蘇兒鼻塞時努力吸氣的悶哼。
一束發編至末尾,手指有樣學樣地在發尾打了一個結。
羅心蓓捏起另外一束頭發,繼續垂眼認真編着。
“如果有人問你我們是從中國哪兒來的。你就說,我們是香港人。姓林。”
“誰會問——”蘇兒的聲音還是十分虛弱。
“不知道。”羅心蓓低頭編發,“但以防萬一啦。”
蘇兒閉上眼睛,她慢吞吞地點點頭。
“羅絲。”
“嗯?”
靴子重重踏進門檻,唐突驚擾了羅心蓓與蘇兒的對話。
羅心蓓猛然扭頭,她捏着蘇兒的一縷發辮,看着鄭非低頭鑽進矮矮的門框。
心髒頓時撲通撲通狂跳。
他——
是不是聽到蘇兒叫她羅絲了——
清晨時的友好已經不複存在,羅心蓓一動不動,她睜着有些受了驚吓的眼睛,看着鄭非用高大的身軀遮擋門口投進的一半的白光。
“水。”
鄭非把今天的三瓶水放在牆角那張簡陋的竹桌上。
“好——”羅心蓓順從地點點頭。
她揚起一個友善的笑:“謝謝你。”
關于道謝,鄭非并沒有反應。
他的神情平平,掐腰站在桌邊,定定地看了她幾秒。
眼神飄去一旁,鄭非看了一眼床上的蘇兒。
他收回視線,對羅心蓓招招手。
“來吃飯。”他語氣仍是平常的那番簡潔。
甩下這句,鄭非轉身低頭邁出草屋。
光明重新從門口一路照上黃色的泥巴牆壁。
“好——”羅心蓓對着已經一層一層邁下台階的背影點了點頭。
她放開蘇兒的頭發,站起來。
“我等下會給你帶來午餐。”她拍了拍蘇兒的肩膀。
噼裡啪啦的槍聲,像過年時燃放的幾百響的鞭炮。
棚屋下破爛的棚布在木架子上被風吹得呼呼作響,羅心蓓端着烏咖喱,她轉頭迎風眯眼看向靶場方向。
處決。
她在昨天幫忙找水時無意經過靶場,就見識到了這樣的畫面。
别的部落或者組織的俘虜被用繩子捆着身體,蒙着眼睛,跪在地上,一個挨着一個地接受子彈掃射。
毫無人道主義的世界。
「人道主義」。
想到這裡,羅心蓓又為自己居然把他們當作文明人來要求他們擁有人道主義意識這一點而感到有點無語。
服了,也不看看這是哪裡。
自我嘲諷了一番,羅心蓓轉過頭。
她對上了鄭非同樣剛剛在靶場方向收回的視線。
就好像終于找到機會能與她對視似,鄭非直直地盯着她。
手指捏了捏一塊面團,鄭非收回視線,他低頭把面團按進醬汁。
“那女孩叫你羅絲。”他冷不丁打破了他們在午餐開始至今的沉默。
。。。。。。
真的聽到了——
“哦——”羅心蓓十分輕松地笑笑。
“是我的英文名。”她說,“香港人幾乎都有自己的英文名。”
雙手端穩盤子,羅心蓓微微向前趴去。
“你的英文名叫什麼?”她裝作熱情地問。
鄭非沒有很快回答。
手指捏着一塊面團蘸了醬汁,他把它塞進嘴中,又等咽下後,才說:“馬克·布萊迪。”
“馬克。”羅心蓓點點頭。
布萊迪?
眉頭微微蹙起,突然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認為這個名字她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呃——”羅心蓓捏着面團,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聊,“你住在美國哪裡?”
“紐約。”
紐約。
聽着與加州遠隔千米公裡的城市,羅心蓓心髒松了一口氣。
洛杉矶與紐約橫跨大陸兩端呢——
等離開這裡,她可以放心地生活在洛杉矶了。
“去過美國嗎?”
鄭非的問題打斷了羅心蓓心中的盤算。
“沒有。”羅心蓓想都沒想。
一個十分幹脆的回答。
手指捏着一團面團,鄭非擡眼,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前方仿佛突然胃口大增的女孩。
“想去嗎?”他問。
羅心蓓忙着把嘴巴塞滿:“不想。”
“那該怎麼辦?”鄭非笑着歪歪頭,“我在美國。”
。。。。。。
面團含在嘴裡,羅心蓓擡起了頭。
入口即化的面團咕咚一下順着喉嚨咽了下去,她傻傻地看了鄭非好半天。
“哦——抱歉。”羅心蓓讪讪一笑,“我忘記這件事了。”
鄭非并不介意。
“沒關系,這件事等我們離開這裡之後再談。”
“好。”
飯食過半,憑借剛剛的閑聊,打破了那份互相悶頭猜測時的詭異安靜。
羅心蓓嚼着一塊肉,四處看來看去。
她看了一眼水泥屋外同樣正在大口吃着烏咖喱的人。
“他們是一群什麼人?”
“鬣狗。”鄭非頭也不擡,“大型動物奪食時,他們就負責在旁邊揀點碎肉吃。”
他用草原上最常見的畫面來形容這個部落在政變中的身份。
“你們是怎麼來的?”他想起這件事。
“我不知道。”羅心蓓對着盤子洩氣似的歪歪頭。
“我們原本在馬賽馬拉。”她看向鄭非,“有人——對獅子開了一槍。沒多久,他們就來了。”
“聽起來像是被槍聲吸引的。”鄭非哼笑一聲。
羅心蓓又垂下頭。
“大概吧。”
所以說人在做,天在看。
如果那個死白男不殺獅子,就不會發生現在這些事了。
她沒準能平安逃回酒店,然後看到政變的新聞,然後立馬買票回美國!
羅心蓓在心中狠狠埋怨了一把。
“所以——”羅心蓓吸了一口氣,邊吃邊看向鄭非,“在來到這裡之前,你知道肯尼亞發生了什麼嗎?”
她聳聳肩膀:“我的消息十分閉塞。”
她的手機早就不知道被哪個黑人小孩掏走了。
“這次的局勢一團亂。”鄭非說,“現任總統科爾·薩拉赫要求加稅,以此來償還肯尼亞欠給國際貨币基金組織的債務。哈桑·卡馬拉的支持者認為這是由于現任總統放任中國人進場,導緻肯尼亞人收入減少的問題。民衆認為總統不該加稅,并開始組織罷工遊行。而另一位總統候選人支持者則認為美國人不值得信任。”
說到這裡,他撇嘴一笑。
“總統逃去了北部,隻在城内留下了政府軍。内羅畢已經魚龍混雜,我認為,那裡大概已經淪為了軍閥們的戰場。總而言之——”手指把面團随意在醬汁中蘸着,鄭非不屑一顧,“這是内政,聯合國隻會呼籲大家保持冷靜。”
“其實,在到達肯尼亞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這裡可能并不會安全。”羅心蓓對鄭非如實說,“我們穿過了内羅畢,見到了對現任總統示威的集會。許多人舉着支持某一位總統候選人的牌子,他們——”
她停頓了一秒,才說出她所見的一切:“他們讓中國人滾出肯尼亞,把工作還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