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剛下過一場大雨,夜晚的天空也是烏雲密布,潑墨一般黑,不見一顆星星。
負責值守的西風騎士靠在牆邊,困頓地打了個哈欠。
不同于他的懶散,站在他身邊的同伴立得筆直,絲毫不敢懈怠。
他給他使眼色:“你精神一點!别讓愚人衆看我們西風騎士團的笑話!”
“這些天我們鬧出的笑話還不夠多嗎?”年輕的騎士瞥他一眼,不以為意地換了個姿勢,面朝無人的方向,又打了個哈欠。
同伴無言以對。
他看了眼數米之外同樣負責看守地牢的兩位愚人衆成員,忍不住歎了口氣。
嗒,嗒,嗒……
規律而有節奏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來人披着鬥篷,卻沒有刻意掩飾身影。
“停下!”騎士與另兩位愚人衆守衛同時出聲,擺出了警惕的戰鬥姿态。
差點站着睡着的另一位騎士,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也将腰間的佩劍拔|出來,挪到同伴身邊,定睛一看,倒是先一步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迪盧克少爺?”
迪盧克摘下兜帽,火紅的長發随之顯出。
他朝四人點了下頭,從懷中掏出一張大團長簽字的通行證明:“我來探監。”
西風騎士團的兩位守衛對視一眼,由其中一位上前接過了證明,确認大團長的簽名無誤,便朝迪盧克行了個騎士禮。
可愚人衆那兩位自然是不認的:“沒有潘塔羅涅老爺的許可,我們不能放你進去。”
迪盧克早有預料,又從懷裡掏出兩張支票,不動聲色地塞進兩人手裡。
“二位辛苦了。”他微笑道,“我隻是進去看看,還請通融。”
支票上填了個令人難以拒絕的數字,愚人衆二人也對視一眼,咳嗽一聲,退回至原位,對這邊的情況視而不見。
西風騎士用鑰匙為他打開通往地牢的大門。
“請你小心,迪盧克少爺,”将人送進去之前,他還是不太放心地多叮囑了一句,“裡面關着的,可能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
“…多謝。”迪盧克隻是低聲道。
鐵門在身後緩緩關上,騎士盡職地落了鎖,又回到指定的站位。
迪盧克轉過身,臉上的笑意悉數褪去,他握緊了拳,快步朝地牢深處邁進。
整座地牢隻關押着一人,牢房的裝置經愚人衆改良,除去了床鋪,增加了一端深入牆體、一端束縛四肢與脖頸的五根鎖鍊。
一個單薄的身影被挂在牆上,昏黃的燈光映出少女慘白無血色的臉。
“央央……!”迪盧克心裡絞痛,徑直撲到鐵門跟前,試圖将她喚醒。
靠近了才發現,不僅有鎖鍊禁锢着少女的手腕與腳踝,甚至她的手掌、膝蓋與心髒,都分别被木制的釘子穿透——她竟然是被釘在牆上的。
盡管沒有鮮血淋漓,這場面還是過于殘忍了,迪盧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央央…央央……”他疊聲喚着,嗓音都有些顫抖,“怎麼會變成這樣……”
呼喚似乎終于傳進了少女的耳朵,她皺了皺眉頭,睫羽如蝶翼般輕顫,随即睜開了眼睛。
她動作遲緩地擡起頭,好一會兒,渙散的目光才在面前人身上聚焦。
“…………是…迪盧克啊……”
唐央央恢複了神智,但氣若遊絲,許久未進滴水,她的嗓音幹澀得像是琴弦軟化的破舊豎琴。
她下意識想動一動身子,還未付諸行動,就吃痛地皺起了一張臉。
“你别動!别動!!”迪盧克連聲阻止她,雙手将鐵栅欄攥得更緊,“你别動…聽我說就好……”
“明天,愚人衆将離開蒙德,潘塔羅涅已經與大團長達成了共識…”他略微頓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你被移交給愚人衆處置了。”
他又擡起頭來,也不知是想給對方、還是自己信心,加快了語速:“不過别擔心,父親在城外安排好了劫車的人,絕不會讓你被他們帶走,凱亞會幫你偷出神之眼和清心,我也會在途中接應你。”
唐央央微垂着頭,沒有回話。
時間緊迫,迪盧克繼續将他們的部署告知于她:“愚人衆在囚車上設置了削弱你力量的陣法,但他們不可能連木釘帶鎖鍊一同移至車上,你先裝作被控制的狀态,等出了城,進入低語森林,隻要遇到襲擊,你便趁亂找機會逃脫。”
他将一切交代完畢,一擡眼,唐央央還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迪盧克内心焦急,可鐵門擋在兩人之間,他無法再靠得更近:“央央,你還好嗎?有聽到我說話嗎?”
“嗯……”唐央央輕輕應了一聲。
“…牢外有愚人衆的守衛,我不能待太久。”不忍直視少女當前的慘狀,迪盧克咬了咬牙,艱難道,“你再忍耐一晚,我們一定會救你的。”
他松開被攥得溫熱的欄杆,猶豫着,緩慢地回過身。
“迪盧克……”少女的聲音還是虛弱的,微不可聞。
但始終繃緊神經的迪盧克斷不會錯過任何動靜,他立刻轉回來,望向唐央央空白無表情的臉。
“我還在,”他安撫道,“你說。”
少女黑曜石般的眼珠遲緩地轉過來,好像看向了他,又好像隻盯着虛空中未知的一點。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介于肯定與困惑之間的茫然,眉頭皺起又展開,似乎是在回憶中掙紮。
半晌,她的目光有一瞬的清明,又立即黯淡下去:
“…………我殺人了。”
迪盧克的心一沉。
他用力閉了下眼睛,握緊拳頭,試圖讓自己的語氣更加堅定:“…你不是故意的。”
唐央央的目光終于完全地落在了他臉上,她琢磨着“故意”這兩個字,忽地笑了。
“故意……?我确實不是故意的……”這個笑容簡直比哭泣還令人感到悲傷,全然不顧穿透掌心的木釘,她狠狠握了下拳,咬牙切齒道,“…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劇痛令她冷汗涔涔,神志也更加清醒,那天發生的一切,曆曆在目。
“我用藤蔓…刺穿了他的心髒……漫天都是鮮血……”她神情恍惚地低聲念着,眼前仿佛又顯現了那一刻的光景,“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沒了氣息…死不瞑目……”
“央央……”迪盧克想打斷她精神自殘式的反複回憶,卻被更高的聲音覆蓋了。
“…迪盧克!”她蓦地拔高了音調,又像耗盡了所有氣力一般,聲音與腦袋一同低下去,“……我就是個怪物,你何必救我。”
迪盧克深深吸了一口氣。
“……唐央央,”他第一次喚出她的全名,神情顯然有些惱了,“你的意思是,不用我們救你,就這樣跟随愚人衆,成為一個無心無感的人形兵器,去殺更多人嗎?”
低垂着的腦袋顫了顫,額發的陰影遮擋住了少女臉上的表情。
她沉默片刻,硬邦邦吐出一個“不”字。
“…那就做好準備。”迪盧克再次做了個深呼吸。
再多的話語于此刻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壓下心頭紛亂如麻的思緒,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我一定會救你出去。”
沉悶的腳步聲回蕩在空蕩的地牢,微弱,卻令人安心。唐央央擡起頭來,望着火紅色的身影逐漸遠去,最終融進不可視的黑暗裡。
她緩緩閉上眼睛,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未已的聲音。
“……你怎麼會知道未央?!”
待未已最震驚的時刻過去,唐央央控制着藤蔓将他松開,給了他開口說話的機會。
這家夥倒也識趣,刻意壓低了聲音,以防引起守衛注意。
果然是兄妹嗎……也太巧了。
唐央央打量着未已那張與當前的自己确有幾分相似的臉,輕啧了一聲:“…我就是你妹妹未央。”
她看着未已的時候,未已也在觀察她。
聽到這句話,他嫌惡地皺起了眉,斬釘截鐵地否認:“不可能。”他的視線在少女眼角的淚痣稍作停頓,又立刻不着痕迹地移開了,“……我妹妹可比你漂亮多了。”
“???”莫名遭到嫌棄的唐央央滿頭問号,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這就是你妹妹的身體好吧!”
眼見未已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唐央央才頓悟自己被套話了。
未已幾乎是撞到鐵栅欄上,一掃之前的從容,對她怒目而視:“你是哪來的孤魂野鬼!從未央身體裡滾出去!”
唐央央不甘示弱,也瞪回去:“要不是我,你妹妹的屍體都被人賣了!”
“那兩人被我殺了,”未已冷冷道,“若不是你,我早已将她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