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俟卨與吳玠走在最前面,李木低着頭與幾位來自秦桧府上的侍衛緊随其後,身後另有一批披堅執銳的兵士;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到大理寺廣場時,李木的腦子還全是懵的。
今晚極冷,他未曾料到本來隻是中午普通地進宮面聖最後卻會在外忙到如此晚,更未曾料到要頂風冒雪如此奔波,因而穿得并不厚,此刻靴子已濕了大半,腿腳都凍得即将失去知覺。
今天官家召見相公是幹什麼來着?不是談論兵法與防務嗎,怎麼突然就說到了國家法度,還突然要即興參觀大理寺?這一行全副武裝的兵士又是什麼意思?
李木有種十分不祥的預感。
他在心中默默祈求,不會有事,不會有事,如果真不幸有事,他拼将一死,也要保得吳相公周全。
他确實大大低估了此行的兇險程度。
萬俟卨此刻正興緻高漲地給他們帶路,時不時與吳玠講兩句大理寺如何日常運轉,裡面的囚犯——這些大半是往日高官大員的人——過着何等生活。
“自家往日未曾涉獵過刑獄訴訟之事。”吳玠十分客氣地笑着回道,“多蒙指教。”
李木正思考着自己是不是錯過了萬俟卨的前一句話,陡然間撲鼻而來的血腥氣就令他反胃起來,胃裡翻騰出的酸澀液體直沖鼻腔,他狠命咽下去,天靈蓋似乎都在嗡嗡作響。
這股血味太冷冽,又與這臨安城過于格格不入;他猛覺不妙,心裡警鈴大作,還未來得及準備分毫,駭人場景就大邋邋擺在那兒,不得不盡收眼底——
大理寺廣場覆了半層薄雪,衆人踩踏之下早已泥濘不堪。雪水和泥水裡混着新鮮的血液,在廣場上肆無忌憚地彌散橫流,畫出一副扭曲驚悚的圖案。兩名身強力壯的劊子手還未離去,李木甚至一眼看到了鍘刀上暗紅色的血光,還未幹涸的血迹正淋淋漓漓地灑着。
……
這裡,剛剛,執行過死刑。
論理他當然不該怕這種場面。沙場征戰什麼沒見過,光他做衛隊長這些年,親手砍下的人頭都能以百計。但他此刻格外難受,這種難受不應當是生理反應,但全部以生理上的反胃表現出來。
他略略别過頭去,忍着滿嘴的酸苦,剛想稍稍深呼吸一下以免自己太過失态,就聽得耳邊響起另一個掩飾不住興奮的聲音,那聲音尤其故作聲勢,讓人更加惡心起來——
“不想張某在此又見吳相公。”張俊春風滿面地虛虛行了一禮,“眼下這鬼天氣,吳相公頂風冒雪不辭勞苦前來大理寺,想必是同張某一樣來看逆賊伏誅,當真是操心國事,張某佩服。”
李木幾乎要吐了出來。他一手用力捂住胃部,另一手狠狠掐着了自己的虎口。
他已經聽懂了張俊這陰陽怪氣的一句話。
他已經猜到了那是誰。
他沒想到事情會在今晚了結。
他隻覺天旋地轉,即刻要昏過去。
萬俟卨即刻附和起來,“委實有勞張樞相!天寒地凍,張樞相萬萬保重身體。方才行刑,可曾有什麼事端?”
“哼。”張俊冷笑一聲,瞥向地上的屍身,“此二人到死不知悔改,若非楊殿前宅心仁厚不忍死囚受難,老夫今日就是打斷他二人的腿,也非得叫他們跪在這裡。”
“此等逆賊,合該如此下場。”萬俟卨的聲調陡然升高,尖銳得刺耳,猛地又哈哈大笑起來,“速将此二人屍首在鬧市曝屍三日,以儆效尤!”
“總有死囚不知天高地厚,讓吳相公見笑了。”萬俟卨笑得更肆無忌憚起來,露出一大排不甚整齊的牙齒,轉而畢恭畢敬地行禮道,“大理寺戒備森嚴,吳相公緊随下官入内吧。我等還需處決主犯,張樞相辛苦了這半夜,下官等頗不過意,樞相且先回去早早歇息。”
“為國鋤奸,自家義不容辭。”張俊打着哈哈道,“萬俟中丞勞苦功高,自家敬佩。”
他二人你來我往又幾句好聽官話,李木偷眼觑過去,唯見吳玠面不改色地颔首,回了一禮,大步跟上去。
“哦,還有個你。”
萬俟卨剛轉身,似乎是第一次發現李木的存在,他突然止步,越過吳玠,徑自一步逼到李木面前,斜眼乜着他道:“大理寺牢獄重地,閑雜人等不可涉足半步。看着吳相公的面子,帶你進去也無妨。不過,你需知曉,若是膽敢多嘴多舌半句,格殺勿論!”
恭敬下毫不遮掩的威脅。
“卑職但憑中丞安排。”李木壓着吐出來的沖動,機械人一般地低眉順目俯身道。
走入大門的前一步,在門口,李木一眼認出了楊沂中。楊沂中依舊全副武裝,面目藏在兜鍪下的陰影裡,什麼都看不清,隻是忙忙碌碌地安排着殿前司的士兵,哪些送張俊回家,哪些一會兒押送流放人員上路。他遠遠見得萬俟卨帶着吳玠走來,上前一步,低頭招呼道,“中丞,吳相公,辛苦了。”
他們向内,走過燈火通明的過道。過道上幹淨整潔,燃着火盆,溫暖又明亮;李木卻隻覺周遭被巨大的暗色壓着,寒意透骨,他眼裡隻剩下吳玠一個人,他一遍遍告訴自己,忍着,忍着,跟着吳相公,不要管其餘人,跟着吳相公就好。
漸漸有沉重的擊打聲和雜亂的吵嚷聲傳來。
七拐八彎後他們走到大理寺大堂。此處刹那間換了天地,陰冷肅殺戒備森嚴,萬俟卨還在侃侃而談,講着守衛配多少人、幾個時辰換一班、怎麼選拔。他談得正起勁,似乎故意不去講這裡正在發生的事。
此處也在行刑。
李木又想别過頭去,可他别不過去,無數雙眼睛盯着吳玠、也盯着他,他依舊不得不看。即使他閉上眼,杖責的擊打聲與刺鼻的血腥氣依舊無孔不入,侵襲着他每一絲神智與每一個毛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