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剛把李木扔到床上,回來便看到吳玠坐在床前給床上的人擦臉。他定神看了片刻,走過去拍了拍他的後背,“睡一會兒。暫時沒危險,我守着。”
“天都要亮了,自家可沒說睡就睡的本事。”吳玠側頭笑道。
軍醫不接話,凝眉端詳了幾秒他的臉色,猛地徑直抓過他的手腕開始把脈。他看吳玠還想張口,一把掩住他的嘴,手立刻向下遊走到胸口,扣了幾下,而後手上陡然加力按上去,厲聲問道,“疼不疼?!”
“當然疼。”
吳玠也不急,笑着回道,“又不曾瞞你。這不叫你先救死後扶傷麼。”
軍醫抱臂橫了他一眼,重新點了爐子開始煎藥,一面煎一面罵道,别亂動,自己緊着喝。吳玠還真罕見地聽了一次話,安分坐着不動了,想了想,又哂笑道,明明最不嚴重的一次,瞧把你吓得。
“真快把‘八不治’犯了個遍。”軍醫橫了他一眼,“我們這些做大夫的,跟着吳相公也遲早都少活幾年。”
吳玠倒更不在意起來,靠在那裡看着他,偏又胡嚼一般說着:“軍醫是要長命百歲的,還等着軍醫送自家呢。”
這話似乎讓軍醫覺得自己今天是過于和顔悅色了,複又罵道:“這心口的淤血都幾個時辰了?就算先救死後扶傷,你怎全知曉分寸?生死不過一刹,自家要是不管,相公還就一直忍着?”
“怎麼會。”吳玠又如往日那樣有些放肆地笑着,“他們奈何不得自家。”
半個時辰前他剛一個人自大殿走出。
楊沂中興許看他臉色不好,手裡撐着傘緊跑幾步要送他,被他禮貌拒絕了。
身後依舊有若有若無的目光毒蛇一般跟着。
方才的召見趙構分毫沒有避諱楊沂中,趙構笑得熱絡而隐晦不明,極力誇贊着臣子的忠誠,說着他們今晚辛苦,又笑道,做臣子便要安于本分,國家大計不可妄議。
他晚間驟然割了不少血,供軍醫給嶽飛配救命的藥——人血當然不是常規藥物配方,隻是今夜情況太急太意外,事急從權别無他法,唯有一試。此刻失血過多的後勁才一浪高過一浪地翻湧起來,攪得他有些頭暈目眩。
天上又飄起了雨夾雪,後半夜的寒風呼嘯着撲面而來。他在劈頭蓋臉的風雪裡直起了腰,水滴打在他的須發眉睫間,鑽進他的衣領,直直落在皮膚上,胸口泛起凜冽的寒意。
透骨冷意下心口的痛感更加肆虐起來,伴随着心跳的頻率,一下又一下。他仰起頭,任風雨四下沖刷着自己的面頰,在清晰刻骨的痛感中無聲大笑起來,笑得幾乎帶出眼淚。
除夕當日,吳玠理直氣壯地以身體不适為由告了假。
甚至無需他主動告假,趙構就很關切地派人來送了一堆藥材補品,還帶了一長串的好聽話來,言道,吳相公需用心保重身體,除夕不必再進宮赴宴,在家好生歇息。
他心中冷笑不止,心說這惡心人的活計做得可真有心思,卻正樂得無事,自然不會推辭。上半日他借口補覺,放了衛隊的小夥子們出去吃喝玩樂,自己卻在後堂内一直坐着:看軍醫忙前忙後,看昨夜陪他進宮的小夥子們此刻已經又都活蹦亂跳地在院裡談笑着,有人大冷天還打着赤膊,有人直嚷嚷餓,要廚娘多煮點肉馄饨。
他确實不是不想睡。且不說他本就覺少,素日常過得颠三倒四晝夜不分,一熬過了三更就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這失血的後勁越發上來了,睜眼天旋地轉,閉眼暈到似被人提溜着在空中打晃。軍醫拿了毯子來給他蓋,他隻暈得要命,最終還是睜了眼,抄起剛送來的那幾張禮單細細看。
“這回真該謝官家皇恩浩蕩。”軍醫擡頭看着他,諷道,“今日送的東西都救急得很,若不是這一出,咱們還得憂心,這大過年天寒地凍的,怎麼不被人懷疑地弄到需要的藥。相公不若過兩天再來出什麼,讓官家大手一揮,更多賞賜些救急的寶物。”
“……自家怎養下這般心術不正的大夫。”吳玠佯怒道。
“還不是做吳相公的軍醫久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軍醫擡眼望了一眼外面,似乎覺得有趣得很,咧嘴搖了搖頭,才挑眉無聲道。
吳玠曉得大夫此刻看着波瀾不驚,心裡卻一定在大笑,一半是好笑,一半是為這來得過于諷刺的便利。他又想起夜裡的一些事,譬如——
他在趙構面前跪下時,他低着頭,但他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趙構的眼神在他衣袍下擺幹涸的血迹上遊走了幾圈,似乎十分贊賞。
趙構和顔悅色地叫他平身,他頓了幾秒才慢慢起身,似乎是身體不适的模樣。趙構嘴上親切地說着關心贊許的話,眼神卻是冷酷而深不可測的,裡面藏着不動聲色的滿意。吳玠盤算起來,方才奔忙整日,又忽的失了不少血,确實有些不舒服,更難免看着面色不佳。
他當然知道如此種種官家都理解成了什麼樣,都是絕好的誤會,他樂見其成。
若把這些都講出來,軍醫大概會笑得更開心。
他至今并未和軍醫講具體發生了什麼。但軍醫素來機敏又擅長察言觀色,看這突然擡回來的人也罷,看他昨夜這半身血這麼晚回來又被連夜召見也罷,看他這一心口血卻渾然做得無事人一般的狀态——吳玠過分擅長操控自己的身體,太擅長以身體作為代價換取其它收益,他甯可強行痛出這半心口的血,也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悲不喜泰然自若、甚至還在這計劃之外的險惡情況裡做了這完全不在計劃内的事——也罷,甚至看整個人都神遊九天的李木也罷,光看這些,軍醫也完全能猜想到今天發生了什麼。
吳玠不說,軍醫也不急着問。
院子裡徹底安靜了下來,衛隊的小夥子們大半出門去了。
吳玠放下禮單,開始第三次翻看軍醫寫的那幾張紙,看了很久又放下。
他之前已經猜到了足夠多。冤獄之事傳來時他們已在半路,即刻星夜兼程趕到臨安,這不過短短四天,趙構連着召見三次分毫不得喘息,明着嘉獎暗着警告,秦桧及以下的衆多人物更是四下圍着轉,半秒不得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