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日來所聞所見,心知必死之局回天乏術,既然救不得活人出來,那唯一可做的便是打探清楚後給人送個行,體面做個後事。雖然這些也難上加難,論理是絕無可能的,官家絕不允許這等事在眼皮子底下發生。
朝中大多人都以為此案如此幹系重大,各方需争個天荒地老,至少過了年再慢慢商讨結案。吳玠卻根據過往的經驗,很清楚地預想到趙構等人不結此事必無法安度春節,也能猜得趙構必借此事敲打自己,卻還是未曾料到兩件事會以這樣的方式結合起來,如此惡毒。
一切意外都是機會。
吳玠是永遠可以出其不意的人。
這個旁人怎麼提前打探都無法打探到的突發消息,趙構等人反而親手給他創造了名正言順參與的機會。
但無論如何,眼前的結果完全不在他的預料和計劃内。
他從未想過會救到活人,還親眼看着現場先後有五個人去确信過這個人的死亡,包括萬俟卨本人。而後續的一切也都表明,這确實不是預謀,大家都默認這個人今夜必須死、且已經死了,無論是楊沂中的反應,還是趙構掩飾不住的洋洋自得嘴臉,甚至萬俟卨跑向丞相府的小碎步——無一不是如此。
這堪稱近期第一重要的事,怎麼會随便出現失誤呢?
“自家,确實未曾想過這樣。”吳玠開口了。
他不避諱在軍醫面前這樣說話,更不需要什麼解釋和開場白,他知道軍醫足夠有能耐時時刻刻接得住他的話、應付各種情況、并及時給出需要的信息。
“當然不該如此。”軍醫眨眨眼,“但相公偏做到了。”
吳玠不否認,算是默許。
“會不會有這樣一種情況,軍醫。”吳玠慢慢起身站在窗邊看了看,又踱步回來,他沒有直言,開始搖頭,“醫藥一道你比自家懂太多,這無稽之談自毫無可能,何況大理寺的醫官和萬俟卨自帶的醫官……又豈是吃白飯的。”
“下的是死手,傷口不會騙人。”軍醫朝着人的胸口比劃了一下,“相公也看到了,骨頭斷端都一清二楚。我們都見過這法子怎麼殺人,做得毫無問題,本就是必死的。”
軍醫也不提出什麼猜想,他隻陳述事實。
不長的沉默。他們都不說話,他們都在思考、也知道對方在思考,隻有火盆裡的火星子噼哩啪啦高高低低跳着。這種過分意外的事,如果找不到充分符合邏輯的解釋,會給人極大的不安全感,更無法決定下一步的計劃。
“事做了總比不做強。”吳玠忽而擡頭笑着看向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軍醫……信鬼神之說嗎?”
“不信。”
他明白吳玠在想什麼。
上次吳玠問他一模一樣的問題時是四川的初冬,彼時事情千頭萬緒、局面棘手萬分,他剛叩門而入,就看到也風塵仆仆剛自外歸來的吳璘一臉震驚與不可置信地拉住他兄長的衣袖,而吳玠轉身道,無論官家同不同意,自家一定要親自去趟臨安,要緊的不止一件兩件,必須去,刻不容緩。
他還沒回憶完這些,吳玠打斷了他。
“說些緊要的,他現在怎樣?”
“暫時死不了。”軍醫起身不聲不響忙起來,桌上很快多了幾包分門别類裝好的藥材,“醒不醒得過來,什麼時候醒來,我們已盡力,全看他造化了。”
他提着最後一團沾滿血迹的白布走了出去,這些東西得用心處理,不能留下可疑的痕迹。
等他回來時,吳玠正俯身對着床上昏迷的人低低說話。
“鵬舉。”面前的人看不到,但吳玠罕見地笑得溫和,頓了頓,似乎思考了一下,又繼續道,“自家知曉,你們必然相約泉下相會,此後抛卻這紅塵中萬般煩憂苦痛。隻是自家冒昧行事,如今……”
吳玠說得很慢,似乎真有人在認真聽,說完一句,就停一停,然後笑着繼續說。
“紹興九年你曾寫信與自家,大業未竟……”
這件往事是最後一句,他想說的至此都說完了。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他似乎看到眼前人眼角微微濕潤了。
他上去緊握住那雙冰冷的傷痕累累的手。
“生死是你的事,誰都不可強你。”吳玠深吸了一口氣,端詳了床上人半晌,繼續溫聲道,“按你自家的心意行事罷。”
除夕夜依舊風雨如晦,第一縷爆竹聲響起時,吳玠正站在床頭,看着床上的人——這個明明從未相見卻早已可稱“生死之交”的人——慢慢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