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軍醫不在屋裡,那個隻低頭做事的年輕孩子也不在,但吳玠在。人确實是吳玠救的,風險也都是吳玠扛下來的——雖然吳玠不可能告訴他是如何實現的,他也完全猜不到;雖然他最終也沒太想明白,吳玠為何會選擇将這一足以殺頭的秘密透露給他這個之前毫無交情的同僚。他上次來沒碰到吳玠,上上次吳玠也隻是将他引過來,知會他這件事。
這次他帶了很多東西來,有他搜羅和積攢的好藥,也有一些稱之為“禮物”也許奇怪、但不知道該叫什麼隻能叫禮物的東西。
“明天一早走?昨日官家說,要親自給吳宣撫踐行。”
“對。”吳玠面無表情喝下一口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們沒有說破,但都早已意會——誰都巴不得沒有後半件事。韓世忠甚至猜吳玠心裡無聲問候趙構。
“保重。”他低頭看了一眼嶽飛,又看吳玠。
他不能在這裡待太久,會讓人起疑。有些話也沒有必要問,比如你們下一步打算怎麼辦,再比如下次相見是什麼時候。
世事無常,沒有人知道答案。
他挺希望嶽飛再醒來片刻,他能說一兩句告别的話。現在他覺得自己又老了更多,人老多情,他以前不是這副樣子的。後來他又想别醒來更好,省得自己又說出什麼奇怪的話來,下次再見還不知道在哪,還是不要留點敗壞印象的内容。
他轉身走時又看了一眼,吳玠隻站起身,沒有送他。
但嶽飛還是醒了。
他走到屏風後時捕捉到了細微的動靜。嶽飛沒有力氣喊人,是吳玠叫住了他,“韓相公。”
他又折回去,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活生生的人,還有熟悉的眼睛。
“你在四川好好養傷。慢慢養,徹底養好。”
他還是隻囑咐了這麼一句誰都知道沒什麼希望的話。他希望嶽飛不知道,他不清楚嶽飛懂不懂醫藥,但願嶽飛不怎麼懂,最好徹底不懂。
這也是不可能的,武人或多或少都懂一些,何況嶽飛這麼聰明好學的人。
嶽飛知他不能久留,掃了眼他拿過來的那一堆大包小包,又微笑着應下,道了個謝。然後嶽飛看向吳玠,吳玠會意,俯身攬着他,叫他半坐起來;他低頭忍不住輕咳幾聲,而後又看向韓世忠。
“兄長,務必保重自身。”
這是嶽飛第一次不用氣聲說話,他強提起氣來說,說得很鄭重。他嗓子還沒好,語調卻還同從前一模一樣,“為天下計。”
是很熟悉卻全在意料之外的話。如果前半句還能理解為告别的客套,突然加上後半句,竟激得韓世忠渾身激靈了一下。他怎麼也沒想到嶽飛此時此刻挂念的依舊是這些。
他能聽懂這竭力說出來的一句裡有多少意思。
嶽飛叫他保重的是自身,“保重”不是虛虛兩個字,是千斤重的兩個字——不但要活着,還要好好活着,還要不停做事,還要背負無數唯有死而後已的重擔;而“自身”又是為了家國天下計的,不止為了家人父子,也不止為了這條命是嶽飛救的,更不是圖什麼君臣人倫,是為了天下人而活。
性命不能浪擲,甚至不能随意去活。
這句是請求,不是建議,不是指令,更不是随口一說,而是請求。
他懂,他當然懂,臨安城裡接下來翻天覆地的事、難走的路會太多。他可以不管,他甚至理應不管——這些如果涉足分毫,必然會面臨數不清的艱難險阻,哪怕嘔心瀝血鞠躬盡瘁都不一定能擔起這擔子……
嶽飛沒有強迫他的意思,隻是說了這短短的一句誠懇的請求。
“我理當保重。”韓世忠很想補一句“聽你的勸”,但又覺得說出來莫名不對,于是他也補了一句,“為天下計。”
“你也是。”他馬上又接道。
“兄長放心。”剛才那句話耗了太多氣力,嶽飛躺回去閉上眼,歇了歇才回道。
“我走了。”他重新拎起長劍,這是能殺人的兵器,是殺過人的兵器,“明日不送你了。”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最後兩個字他的聲音開始抖,這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四個字,他們都不知道“期”在哪,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再見。
最後他還是握住嶽飛的手。嶽飛手上都是傷,密密匝匝纏着布條,他隻能在手掌上輕握了一下。
他起身佩好劍,大步離去,沒有回頭。
他走出去時與軍醫和那個年輕人擦肩而過,隻有軍醫停步,與此同時,吳玠也走了出來。
“他的傷能全好嗎?以後會不會留下病根?”他們已經站在外面的大廳,他知道裡面的人聽不到這些話。他問了一句依舊等于廢話的話。
“我們做大夫的,隻能盡力,不能輕易許諾。”軍醫回答得很幹脆,沒有歎氣,眼神也沒有閃避。
短暫的沉默。
他知道這句話吳玠一開始肯定已經問過軍醫,甚至問過不止一遍。這是吳玠自己手下的“軍醫”,也是吳玠敢托付生死的救命恩人,還是有些聲名在外的聖手。
“我們的命和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吳玠突然開口道。
“是天下人的。”韓世忠立刻接道。
吳玠忽然笑了,“我上次聽這句話,是紹興九年夏天,軍醫逼我活的時候。”
明明是治病救人,卻不是救他,是逼他。
“死最容易,嶽鵬舉不做易事的。”吳玠繼續道。
這句應該是轉述,韓世忠猛然明白。
就像他明白“我們”指代了三個人,不指代軍醫,軍醫是救人的人,也是說這句話的人,軍醫不需要被包進來。
“吳相公也保重。”他轉身要走,忽而想到什麼,問了一句,“你的衛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