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守口如瓶,但隻有死人才會閉嘴。
“如果救的人不是嶽鵬舉,我會考慮。”吳玠挑眉朝他笑道。
可偏偏是嶽飛。
韓世忠是堅決信奉人命分高低貴賤的,譬如他的命比耿著的貴。但嶽飛不信。嶽飛總是顧念與顧惜每一個活生生的性命,自己的命理當是天下人的,而天下人各自的命卻理當是他們各自的。他不願平白無故去做任何犧牲,他把所有人都當人、也隻當人,誰也不比誰值得。
韓世忠行了一禮,然後大步離去。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
吳玠的船就停在錢塘江口。吳玠要走水路繞長江回,理由是水路更快且省力,寒冬天氣跑陸路太艱苦,走水路以便他快速回四川對接條款事宜。這也确實符合他熱愛享受的本性——至少趙構覺得這是吳玠本性,吳玠也從不拒絕他賞賜的錢财珠寶美酒美女,全都欣然接受。
這些事趙構當然不想讓吳玠辦,也絕不會放心地都讓吳玠辦了,但四川遠在邊陲朝廷一直鞭長莫及,下面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他暫時還不能大動——隻是暫時。
以及,他這次難得覺得——吳玠本人沒前些年那麼刺頭得厲害。趙構當然不會相信是吳玠真的變成了溫順聽話的羔羊,一點也不信。他結合這些天召見的觀察以及和吳玠言談裡發現的蛛絲馬迹,把這種變化歸結了幾個原因:随着年齡的增長和這些年川陝戰場的相對安靜,應該還有前年幾乎要了他命的那場大病,吳玠慢慢不再像年輕時候一樣張揚跋扈,他身上老年人的感覺濃了很多。這是其一,其二是什麼呢,其二應該就是嶽飛的死吧。
趙構故意又裝作無意地安排吳玠親眼看到了一切。包括所有死去的人怎麼死的,也包括所有沒死的人怎麼被折辱一頓又押送上路的。可惜吳玠沒發表什麼直接與嶽飛之死有關的言論,要麼趙構會聽得很開心。
趙構以此為樂。
趙構可以尋求任何能使他快樂的東西,但現在能使他快樂的東西已經不多了,而别人的痛苦與恐懼就是其中一者。他忽然就咧着嘴角笑了起來,笑得很不明顯。他做了這麼多年帝王,年紀不大,但早已深谙帝王之道。沒人能在他這裡輕易過關,除非付出一點和惡魔交換的代價。
不過有點變化總不差。
他的人已經遍布吳玠四周,從吳玠還沒踏上臨安土地開始,這些人反饋回來的消息讓他總體比較滿意,包括吳玠在臨安的這段時間,和各個武将都沒什麼親密往來,去見楊沂中是出于此人是自己的心腹寵臣,而且楊沂中一貫會做事,早早就帶着禮物去拜訪吳玠;去見劉锜是出于他二人在四川時有舊,以及劉锜馬上要回荊南,甚至兩個人談了什麼他都清清楚楚,他甚至有點驚訝吳玠還主動去禮貌性地拜訪了一下張俊和劉光世,閑談了好一陣,沒什麼不愉快。
最後,關于韓世忠,吳玠竟然沒有去主動見韓世忠,韓世忠也沒有主動去見吳玠,他們甚至在宴會上都很生疏地講着幾句客套話。管它出于避嫌還是真的怕了,或者就是不熟,畢竟吳玠是第一次來臨安,之前和東南諸将都不認識。這些不重要,趙構不在乎,他在乎結果。
趙構在心底裡大笑起來。
他的人依舊遍布吳玠四周,哪怕吳玠的船已經開走了。
目送船開遠後,韓世忠很快以身體不适從這場踐行中告退。他看起來确實是身體不好,眼睛裡都是血絲,老氣橫秋的。趙構此刻格外慷慨,他大聲關切着韓世忠,又立刻派人送他回家。
趙構的人剛打發走,秦桧王次翁萬俟卨等人的人又來了。韓世忠一點也不想應付他們,他第一次覺得有病在身真是個好幌子——他今天本隻是有點風寒,加昨晚沒睡好,此刻不知怎的,立時咳嗽得天昏地暗好像馬上就要見閻王——終于把本來半個時辰才能搞完且讓他很火大的事,變成了一刻鐘就做完且讓他不那麼火大的事。
一個人坐在卧室時,他終于想起那瓶劇毒還依舊揣在懷裡。他鎖上門,将已經熱乎乎的藥瓶拿出來,和它的兩個同伴放在一起。
這件事隻有他知道,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嶽飛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如今藥已無用,他想這種危險品應當銷毀,忽而又想,萬一哪天自己用得到呢。
他不再想“别人”用得到這種可能性,周遭沒有第二個人值得用他專門去尋的毒藥。
自己也不會用得到。
“兄長務必保重,為天下計。”
他将三瓶藥鎖在密盒裡,盒子又鎖進櫃子最深處。瓶塞上都寫着日期,他想,如果真的還能再見,等時過境遷什麼都随風去時,他可以拿出來給嶽飛看,當個普通的故事講給他。
這大概是唯一的用途了,拿來殺蟲殺鼠未免大材小用,對吧。
嶽飛。
他又開始想這個人。
他分外後悔之前沒有找人畫一幅嶽飛的畫像自己私藏起來,如今他已不能,沒有人會冒着殺頭的風險給一個反賊作畫,或者說一定有,但好像不能這麼坑人。現存的畫像、塑像都會被立刻無情銷毀。再過幾年,大部分人必然都記得嶽飛——這是個不可忘卻的名字,但他們會逐漸不知道嶽飛長什麼樣,會慢慢記不清嶽飛的生平故事。
他也會忘。
即使他努力記着這個曾經鮮活的人,他也試圖去記得這個昨天還見過的人,但人總會遺忘。
嶽飛也沒有留給他什麼可念想的、與嶽飛本人有關的東西。這些是無關緊要的,要緊的是人。于是他又去想那些形似廢話的話,和那些想了也沒用的事。他知道無論吳玠還是軍醫,都會盡力照料救治,在這件事上,這兩個人都必然做得比他更好。
然而這依舊隻是盡人事聽天命的事。
大年夜時,他曾所謂“以己度人”地想過,自己不會接受自己以這種殘破且無望恢複的身體活在世上,他甚至連丢掉武功與被人照顧都不能接受,遑論其他;自己更不能接受嶽飛以這種形象存在于世上,嶽飛曾是那麼活生生的、鮮活生動美好的一個人,一個好人。
于是他理所應當地覺得,嶽飛也不能接受自己這樣活着。但他錯了,在看到嶽飛的第一眼,他開始覺得自己錯了;到昨天嶽飛叫他保重,他知道自己完全錯了。
他突然品出一個可怕的點兒。
他們的命都是天下人的,那等為天下人計的使命完成後呢,嶽飛還會想繼續活着嗎?
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老韓的腦子實在太靈光了,他馬上開始邏輯自洽——
天下人的事永遠忙不完的,收複了失地還要抓賊,抓了賊還要種地,種完地還要長治久安生生不息……
嗯。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很自私,在這想這麼多,從始至終也沒有問問嶽飛本人如何想。最後他放棄了思考這件事,他還有很多事要做,這件事留給時間吧。
大臂上那一道血口已經痊愈,但會留疤。最後他想,把這道疤當作嶽飛給他的念想好了。
最終答案來得不那麼快,但也不慢。在他們踏上故都土地之後,在他第一次走過嶽飛故鄉之後,在他們向北到達更遠的幽雲十六州之後,在他也走上自己的故土之後。
這都是下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