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仙人關的路仿佛格外長。
李木坐在颠簸的馬車裡,外頭是初春夾雜着冷意的勁風呼啦啦地吹。馬車四面都圍着厚厚的簾子,後半廂摞着一排裝滿賞賜物的箱子,前半廂座位後墊着三四個軟墊,嶽飛靠坐在一側,李木便負責時刻小心,讓對方不至于因為車馬勞頓而增加太多額外苦楚。
這也并不容易。
他們敲定方案,晝夜兼程回仙人關,免得路上住宿與上下車又有諸多麻煩。吳玠擔憂嶽飛身體吃不消,每日路過都會順勢看三四次;嶽飛多半時間是睡不着的,又痛又颠簸,隻有脫力時才昏昏沉沉眯一會兒。每逢此刻,馬車内便安靜得隻剩李木自己的呼吸聲,外頭是哒哒馬蹄與車轍碾過地面的嘎吱,衆人的談笑聲更遠些。這一排車都是拉着自臨安來的衆多賞賜慰勞物與文書等,駕車的有車夫也有一些親兵,他們便坐在其中看似普普通通的一輛裡。裝要緊東西的車裡也都會坐一兩個人照看着,李木這種心細的一貫輪得上這種事,換陸路後他一直在車内不多露面,也沒人覺得有問題。
白日車内也是昏暗的,渝州渡口到仙人關這條道李木公幹時也曾走過一兩次,往日在馬背上疾馳不覺遠,如今走來卻覺格外漫長。天色漸暗,他輕側身過去看,嶽飛依舊斜靠在那裡,雙唇厚厚裂了一層皮。
明到夜,夜到明,又到夜。
他們一刻不停地走着,滿耳馬蹄聲與春夜的鳥啼蟲鳴很容易叫人思緒漫無邊際地遊蕩。李木摩挲着手裡的丸藥瓶,再次感歎軍醫真是牛人中的牛人,怎麼做到這一路獨獨一人就能把用藥保障得如此到位又不露痕迹。思慮間軍醫又過來診脈,低聲道,明日中午大略能到,嶽相公再忍耐些許。
“身體感覺尚好,能支撐的。”
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時,本已自覺無事的李木又是好一陣恍惚;胸口掠過陣陣疼痛感,他一時竟渾身發軟了幾秒。他從軍初就在仙人關戰鬥過,近些年更是跟着吳玠,有時長年在此做事,有時駐紮外地常有公差到此。這裡的數年變遷、這裡的一切人和事他都很熟悉。這短短幾個月,西南東南之間千裡奔波,所見所經曆的非同尋常之事太多、太震撼人心、太複雜,以至于他再回到熟悉的環境,竟覺恍若隔世,幾乎要有人生如夢的感歎。
他暫且還不知道吳玠下一步的方案,譬如将嶽飛安頓在哪,之後怎麼照料,如何隐藏這一秘密,甚至他也聽到過三人讨論的之後以什麼面目示人、乃至更長遠的打算。
但他也明白,論理自己無需更多憂慮這些。吳相公是凡開始做事便必要做成的人,做了便不做無用功。即使李木覺得這些哪怕隻是想一想都艱難困苦到使人窒息,一般人根本一件都解決不了,吳玠也必能舉重若輕。
畢竟吳玠連把最不可能活的人都活生生帶回來了,後續怎麼可能沒有萬全方案呢?
事實很快給了他答案。
車終于在緩行幾刻鐘後停下,李木安安靜靜坐在車裡,豎起耳朵,聽吳玠在和各種來接的屬官言談,旁的聽不清,最後倒是吳玠笑得爽朗,說自己不可回家耽擱,現下便直接回軍中傳達來自臨安的各項聖命。軍醫的聲音辨識度也很高,軍醫在和其他幾個幕僚說話,也先說臨安的事,後又說那文書資料諸事自家便不過問了,又到春季疫病流行時,自家先與諸位一道回宣撫司對接一些雜務,便直接去醫司當值。
他們這賞賜慰勞諸物有幾十車,有的需拉到倉庫,有的需拉到吳玠家裡或别處,馬上就有屬官和親兵們一起統計安排着,有的點号,有的指揮交通。
李木曉得此刻不需做任何事,隻需等待。果然,在又一陣轟然而起的馬蹄車轍聲中,他們這輛車也重新起步,和一部分車一起駛向某個方向。他眯起眼,手稍稍扯動簾子,在起步的颠簸裡,晃出一道轉瞬即逝的縫隙;他透過這道縫隙一瞥,正好能看到路口另一端,吳玠、軍醫、各位他都熟識的屬官等一群人一道策馬奔去的背影。
莫不是……吳玠打算先把嶽飛接到家裡?或者是先回家繞一遭,等吳玠今日回宣撫司忙完順手安頓了,再接到某個落腳處?他們總不可能是去倉庫的那一隊,倉庫人多手雜,李木想不出去的理由。
李木邊猜想邊去看嶽飛。軍醫早上給新加了鎮痛安神的藥,并說這不可常用,隻是此次難捱,暫用一次,因而難得睡了一上午。此刻藥效剛過,嶽飛剛清醒,見李木上來試他後頸的體溫,依舊道謝,又繼續問,到仙人關了?
“……嶽相公明鑒。”
李木心中震驚他如何知道的,不知是不是臉上流露了分毫,隻見嶽飛又看着他搖頭笑了笑,繼續歇息去了。
這番對話剛結束,李木驚覺周圍的雜亂車聲已漸不可聞,說明他們這一輛車已脫離大部隊。他正想吳玠從未具體告訴過他後續安排,這該如何行事,就聽街道上的人聲也漸稀疏,直到又一個轉彎,周遭除了兩人的呼吸,隻剩空落落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