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内電光火石間閃過某些驚人猜想的碎片,吳璘尚還來不及捕捉分毫,吳玠便起身,示意他來見床上的人。
他向前走了幾步,目光離開吳玠的背影挪到床前,入目是大團厚實暖和的被子,床頭卷了兩卷被子做靠背,有人靠坐在床頭,依約可見身上有未愈合的傷口。
吳璘感到心髒結結實實震了一下。他又略帶驚惶地上下仔細看了兩眼,不可置信的猜想重新浮現在腦海,眼前人對上他打量的目光,便眉眼彎彎笑着,輕聲問好道:“小吳太尉。”
明明憔悴虛弱如斯,眼神卻是格外不同,平靜又熱烈,光華流轉。
幾乎不帶思考地,吳璘的身體先于腦子做出反應,踉跄一步半跪而下,默然幾秒,才用有些顫抖的聲音低低道:“嶽相公……?”
他的尾音稍稍翹了起來,一點疑惑,一點不可置信,還有一點近乎絕望的希望。
他略轉頭看向吳玠,吳玠沒有否認;于是他迅速轉頭又看向床上的人,那人也笑着看向他,又勉力說道,何必如此,快起來。
……
這……
這是嶽飛嶽相公。
那個誰都知道的嶽飛嶽相公。吳璘像做心理建設一樣又慢慢默念了一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起身後又忍不住細細看着面前這個人,這個他以為已經在三個月前不幸殒命的人、這個他的兄長總毫不吝惜稱贊的人、這個他們都一直緣悭一面的人。
竟然……竟然會這樣。
此刻之前,他從未敢試着想過,早已昭告天下的事竟然會有這樣不同的結果,更從未想過——或者說已經不可能再去想——他們最後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和相識。
“兄長?”
直到李木和軍醫已經先回軍營,直到嶽飛已經睡過去,隻剩下他們兄弟二人從裡屋走到外間,似乎是猜到他想問什麼,不等他後半句出來,吳玠便令他坐下,說,别急,自家一點一點講給你。
于是吳璘聽兄長重又按一樣的次序講着這趟驚心動魄人事紛雜的臨安之行。在軍營裡講的是那些,在這裡兩人獨對,才開始講楊殿前是如何圓滑機敏,四下周旋于各色人等間;張伯英如何狂妄自大誇誇其談,一時不知是聰明是蠢;而官家又是如何明裡暗裡威脅警告,如何自以為玩弄衆人于股掌之上,越是彰顯仁愛明君的外表,便越是襯得陰毒短視,實在難找半點可取之處。
他想起兄長動身前的話。
兄長不曾明說,但他打心底裡明白,兄長是要去親眼看看當今官家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與平日所聞所判有多少相似、又有多少不同。如今聽來,兄長大略已決了某種心意——他想到這裡又忍不住看着兄長的眼睛,這種事現在無法開口,他隻能在暗色裡看着,兄長似乎是知他所憂,用眼神毫不避諱地回應着他的目光,最後還罕見帶些玩笑地眨了眨眼。
而至于嶽飛為什麼會活着,如此驚人的結局又是如何瞞過所有人的,吳玠說起來便更雲淡風輕,“難為官家煞費苦心,請了一頓午宴又談了一下午兵法,才叫我去大理寺參觀與學習法度,又夤夜召見教誨了半天為臣之道——不幹點意想不到的事出來,自家怎對得起官家這份心意?”
是吳玠一貫的做派,就像早年苦戰守蜀,越是難打的大仗在眼前,兄長便越有心情玩笑。
他順着這個思路忽而又想到什麼,開始環顧房間的其它方向。
吳玠一眼便看穿他的想法,垂下眼眸搖頭道:“自家不可能救得所有人。朝廷的文書想必早到四川,你一定看過,别的都是真的。”
也許總是兄弟同心,吳玠不給他講大理寺之行的其餘見聞,但卻給他說,自己也與那些牽連入獄又流放廣南的人最後見過一面,後來軍醫連夜打點了一批藥材等救命的東西,又親自跑腿追到臨安城外送去;嶽飛的家人也是當天動身的,形勢所迫他無法自己分身去見,也是軍醫使了點手段暗中代他去看的。楊沂中既承攬了這個差事,當然要一路照料,也托軍醫又次傳話,“吳相公不必擔憂,先多保重自己。”
“自家現在回來,必然也要定期派人打探與照拂。”
“兄長可曾告知楊殿前與嶽相公的家人……嶽相公還活着?”
吳璘知道答案應該是否定的,當時無法說,也不可說。
“沒有。”吳玠專心挑着燈芯,“自家猜,楊殿前興許曾如此設想過,但最終應當是絕不信的。”
吳玠想起他在臨安城時與楊沂中不太多的交集,大理寺内萬俟卨最後完全沒有看到更不會想到的最後一幕——
“若是自家不想看觑、更不想應呢?”
無人在意的結尾,他在大理寺門口停步轉身。果然,轉身的刹那,他看到雙目赤紅、臉上還隐約帶着淚痕的楊沂中正快步跑來,因為不曾料到門口有人,幾乎撞到他身上。他看到楊沂中直盯盯看了他幾秒,臉色紅的白的亂跳,臉上的表情抽搐一樣地變了幾遭,然後瞬間恢複到同今晚其它時刻一樣的無事人模樣;下一秒,眼前高大的身形突然跪下,在地上重重叩首,“感荷吳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