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千鈞一發生死刹那,他孤身一人最後一趟返回大理寺廣場時,他也對着已經遠去的那個微微佝偻的矮小身影遙遙行禮:“感荷壯士!”
長夜漫漫、嚴冬似鐵,他們都義無反顧地點燃自己,用自己的血肉燃出一點螢火般的微光,哪怕也許直到熄滅都得不到回應。
蠟淚撲簌簌地滴着,伴随着吳玠最後一下動作,黯淡藍光猛地閃亮了一下,屋子更亮堂了幾分,橙紅的火苗又安靜燃燒起來。吳璘順手端起燭台去點另一隻燭,屋内此刻很安靜,他們不約而同注視着新的一抹亮光從無到有。
——他們又都努力捕捉着長夜裡一個又一個光點,他們靠在一起取暖,溫暖着彼此,更溫暖着每一個可能靠近的人。
窗外突然傳來悠長凄厲的第一聲杜鵑啼鳴,夜色下的燭火都似帶了血色。
眨眼又是漫山鵑啼時節。
“生死大仇。”
殘陽如血,透過窗棂就似被生生砍了一刀,暗色的光團卻刺目得像是即刻要滴下幾滴來。嶽飛的臉半向窗外,吳璘剛在床前站定,便聽到這半句。他不太清楚有什麼新到的消息、他的兄長之前又在和嶽飛說什麼,應該是很尋常的内容,依稀有掃穴犁庭、宇内安甯的字句。
他完全看不清他的神色。
這聲音格外平靜,這半句話照舊說得格外穩,明明聽不出半點可言的情緒;吳璘在旁聽着,卻像猛然摸到隆冬雪地裡硬到硌手的寒鐵,這種疼痛都是自帶知覺的,迅疾如風,無比直白地襲來,冷飕飕自指尖瞬間劈到心髒,讓他整個人都不覺戰栗了一下。此刻他無法說出任何有意義的話,安慰沒有意義,贊同也沒有意義,隻有付諸行動是有意義的。而此時此刻,他們聽着這種話而不表示反對都應自帶原罪、想着付諸行動便更是其心可誅。
嶽飛何等心思敏捷,連旁人最細微的顧念擔憂都能三言兩語妥帖照料,自然清楚這四個字有什麼意味。他沒有避諱在他們面前直接講,但他也隻講了這麼四個陳述事實上的字。嶽飛太少有這樣情緒強烈的時候,吳璘想——從見到對方算起這将近一個月,自己常來探望,嶽飛都是溫和又從容的,溫和從容得不像這種情境該有的樣子;他更鮮少主動談及自己相關的事,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每個人的擔子必然得各自扛起,這些誰都終究無法真正分擔。
吳璘忽而忍不住好笑起來,暗罵自己想得也太多了些,他的兄長救下嶽飛、他們在這裡悉心照料,可不早就是“一丘之貉”,哪樣不是其心可誅?
他看自己的兄長不聲不響站起身,略低下頭,開口接道,“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嶽飛隐姓埋名在軍中走動的日子過得很尋常。他很快與大家都相熟起來,大家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這個有點特殊但也不算很特殊的身份。吳璘有時聽手下的人們閑聊這位“先生”,也會随口問兩句,他聽自己的親兵們嘻嘻哈哈地說,先生可好說話啦,我們前日剛找他代筆寫了家信;也有人與他歎息道,可憐這先生一人孤苦伶仃,家人親友皆不可尋。
也有人好奇于他的過往。
吳璘某次在訓練場巡視,正看到嶽飛蒙着臉站在近前看,這個位置太近了,就踩着場地的邊緣,但又是個正好不妨礙訓練的安全位置;日頭直曬着半點陰涼都無,有人跑馬而過帶起的風可以吹起衣擺,揚起的塵土能沾個滿身。嶽飛應該已經看了好幾輪,有路過的人招呼道,在這見了您好幾次,您怎麼這麼愛看練兵,當心中暑啊!
等他再一次路過這個位置時,嶽飛大概是剛才有事,此刻正走回來,手裡還拿着一卷文書;有一批兵士剛換下去休息,他遠遠聽到幾個年輕人叫着“先生”問好,有人問道,您以前是不是在别的軍中供職過,隻是因為某些不可說的原因不得不流落到蜀地;也有人開始說着點隻可意會的話,“這眼下四川好啊”。在他幾乎已經走過這片區域時,他的耳朵好巧不巧地捕捉到了這鬧哄哄閑聊中的一個問題——
“先生,您見過嶽相公嗎?”
吳璘很多年後還清楚記得自己那一瞬間的感受,就像大日頭底下被人兜頭澆了一桶泡着香草的冰水,複雜難言。
他頂着烈日在訓練場督促了半日,衆人去吃午飯,他邊走邊解甲,正遇到楊從義有事來見吳玠,自另一邊來,打招呼說,剛碰到前些時日來的那個先生,交談了一路,隻覺那先生頗有些不尋常本領在身上,非一般讀書人可及。
“他們講,先生是吳相公觐見返程路上在渝州遇到的,身世頗為不幸,幸得相公相助,直接帶回來了。”楊從義亦是很早便跟着吳玠的,這些年屢立奇功,與兄弟二人也都很熟。他與吳璘并肩走,歎道:“雖隻交談過幾次,自家卻覺先生真為奇人,武學、兵法、治軍一道都是精通的,又胸懷天下,各方局勢皆在心中。我們這麼些年竟然都不曾耳聞、不曾尋訪到,着實可惜。”
“既然講先生通武學兵法,楊兄覺得比你如何?”吳璘忽而生出點奇妙想法,順口問道。
“遠勝于我。”楊從義素來是謙遜又爽快的性子,“自家不是虛言,是真心敬佩。唐卿莫不是也這麼想,所以才來問自家?”
吳璘跟着點頭,心裡暗暗歎道,沙場征戰的老人看人都有幾分眼力,可惜現在不能讓老友知道真相……也不知嶽飛的身份公之于衆的那一天,這些和他以這樣特殊方式相處過的人們都該作何感想。他想到這裡,忽然生出點此刻故意欺騙老友的負罪感,于是他拍着楊從義的肩膀說,來我這裡一道吃飯吧,我請你。
楊從義敏銳察覺到了什麼,略朝吳璘耳邊附去,低聲笑道:“小吳太尉莫不是知道什麼内情,隻是此刻不能講?打心底裡講,自家也是奇的,那先生絕非紙上談兵的本事,沒在戰場上滾過幾十遭是不可能。上次來時,吳相公那裡的小王還和我感歎,可憐這先生單薄身子多病痛,一輩子碰不得刀兵。自家見了幾次,确是文人樣子,還形銷骨立的,因此更覺矛盾了。”
他講話誠懇直白,說自己的疑問,也說不必要答案來。吳璘便也笑答道,楊太尉慧眼,雖自家也不全知,但興許未來某日,這些疑問就會都迎刃而解。
話音落處,兩人一道大笑起來。
後來有空時吳璘還真拿前面那個問題去問了嶽飛,嶽飛正在一幅巨大的輿圖上不斷寫畫,似乎沉思了兩秒,聲音裡帶着一點溫和笑意:“總不能答‘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