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無事?
再見到嶽相公便是将近傍晚。半日腳不沾地,傷員也隻安頓了不到一半。有醫官來尋,我擡頭正見嶽相公依舊一身黑衣半蒙着臉四下奔忙。他果然是佩刀挂劍的打扮,耳邊還有士兵們談論道,“軍醫快看。平時不覺得有毛病,這兩天一看,先生好像本該就是現在這樣,先生究竟是什麼奇人?”
本該如此,嶽相公本該如此。
吳相公晚間率大部到的,風塵仆仆。彼時我剛被屬官勸去歇,于是直接去見了嶽相公。待隻剩我二人在,嶽相公先笑道:“軍醫放心,自家隻身上有兩三處外傷,已自己處理了。”
他一貫這樣。
他并未隐瞞分毫,的确隻手上劃開一道,腰腹上有一點外傷,已自己上藥包紮得齊楚。待我去查他的内傷,他也未用微薄的内力壓住,繼續笑道,“叫軍醫勞心了。自家心裡有數,不會将性命擲于此。”
“傷勢很重,不可逆轉,隻可盡量減少損傷。”
我細講與他,嶽相公隻微笑着,依舊全程認真聽,凡有囑咐皆點頭應答。
是的,他向來格外心思清明。被傷病日夜折磨到尋常人看了都覺生不如死時,他隻以驚人的毅力處處配合咬牙堅持;這些年他尤其克制惜身,不該吃不可做的一說便聽、半點不曾沾過,該做的則從未因太難而推辭;而至此刻,什麼該顧惜什麼不該顧惜,他亦全部清清楚楚。
給這種人行醫是最省心省力的。紹興十二年時吳相公還曾玩笑,看你如今待他怎樣好聲好氣和顔悅色,當年待我時候可完全不是這做派,真是自家當時病着,要麼立時能打起來。我當時回道“他是千年不遇的好病人,你是嗎?”,吳相公隻在那裡笑,“我不如他,我不如他”。
吳相公來尋我時大略已得知這幾戰前後因果。他罕見個人情緒如此強烈不加遮掩,在外布置調度言談如常,拉我到室内閉上門,立時暴跳如雷,先罵官家不是東西,後又罵城狐社鼠之流害人不淺,最後他閉目緩了許久,先問今日救治傷兵情況,後問我嶽相公現下如何、可曾和我講了什麼;待聽到那句“心裡有數”,吳相公支着額頭久久歎道,“我知人不可萬事算盡。隻是,隻是……是我之過。”
他起身又坐下,低低歎了三次“是我之過”。
他脾氣亦隻一瞬,剛還眼角微微發紅,立時便拉了我大步向外道,“走,做正事去。明早對面必有行動,今夜又需辛苦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