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路上趙瑗始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這次他是乘轎出行的,為不張揚、也為沿途體察民情,沒有用天子儀仗,因為認識楊存中的人實在太多,趙瑗索性返程時令他也坐進來。楊存中自然先一再推辭告罪,後見天子堅持如此,也隻能同意了。趙瑗不說話,楊存中自然也不會開口,隻安靜坐着。
待到轎子又轉了個彎,市集上的叫賣吆喝聲聲入耳,趙瑗如夢初醒,令随行的衛兵四下多加觀察,而後突然忍不住問道:“存中,朕知太上官家一向倚重信任你,朕亦如此,如今隻你我二人,朕欲知曉,太上官家一事你如何看的?調查結果朕已看過,不必講那些,單憑你所知所想朝中、宮中種種,你覺得……太上官家到底會不會可能為人所害?你的奏表朕自然看了,醫官所驗、有司所查目前看來并無問題,後續的上奏也不知會如何。朕非不信衆卿,隻是太上官家一事,想來總是越來越有諸多不合理之處,何況今日張卿一言……”
趙瑗又回想起張俊今日所言。張俊先說太上官家不過四十多歲年富力強,一向保重龍體、身體康健,之前并無疾病,怎可能恰恰退位後的第二日突然撒手人寰。又說太上官家退位倉促,連用以延續的策令和遺诏都來不及留,是如何的急病能恰好片刻清醒都不得,必然是有人欲趁官家年輕、無太上皇扶持而行禍亂社稷的不法之事,故先趁早除去太上官家這一“陛下最可倚仗之人”,往後再向陛下心腹與陛下本人動手。
前面的還好,趙瑗自然也早想到了,隻是這最後一句,确實很有道理并非胡言亂語,結合剛發生的刺殺和投毒事,趙瑗不得不重新認真考量——而這等話恰好是從他本來并無好感的張俊嘴裡第一次說出來的,着實有些荒唐。
“臣當竭盡全力輔佐陛下、護得陛下周全,不負太上官家與陛下的重托。”楊存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垂下眼睫,沉聲道。
趙瑗知道楊存中大概已經猜到了他的聯想,故而先說這些話來叫他放心。果然,楊存中停頓了一會兒,才轉頭看向他道:“如今變故陡生,正是改弦更張之際,太上官家一事過于突然,難□□言四起,臣自然不敢妄言妄斷,更不敢由此影響陛下的判斷,盡早捋順查清諸多關節方敢定論。近年内外不穩,北地間諜朝中逆黨等,虎視眈眈不在少數,臣更知責任重大。”
……不得不說楊存中實在是會說話。
比起其他幾位大将,他和楊存中這些年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熟悉了太多,楊存中說話一貫是周全裡的周全,譬如剛才這段,又沒說半句無根據可落把柄的話,又沒有否定他的猜想,又暗示理解他為何會如此一問,畢竟确實“流言四起”是正常的,包括今天張俊的話也隻是張俊的個人觀點。而不得不說,在調查養父身故一事上,全權負責的楊存中确實十分對得起這份重托,行動果斷,而送給他的上奏又一向全部保留原件,詳細條理非常。
他又開始回憶那幾份已經看了十幾次、可稱倒背如流的調查報告。
八月十八日早晨,楊存中在吳玠之前第一個到來,顯然已經從宮人中聽來消息,面聖時臉上尚有淚痕,聲音嘶啞哽咽,開口第一句卻已經是:“臣今日淩晨就在宮城内,見有宮人倉皇亂跑言語錯亂,已知變故。臣……“他臉上霎時又是淚流滿面,略緩了緩才道,“臣來前已下令嚴密封鎖消息,凡今日在場和到過場的宮人、侍衛、太醫、雜役,疑似聽過傳話的諸人,已清點人數,全部拘在一處,嚴格把守不得行動,留陛下審訊。”
他令楊存中起來,兩步上前執對方的手,道此事就全托付殿前了,必叫太上官家九泉之下得瞑目。楊存中立刻行禮領命,和着“是”字落下又一捧眼淚,道,現場已全部封鎖,臣即刻回太上官家寝宮内,檢點諸事。
調查進行得很順利。人就那麼一撮人,楊存中令部下第一時間把不同的人分開關在不同房間内,避免互相串供,并令心腹部下們輪流審問,事情前因後果十分好還原,除了驚吓過度幾乎瘋癫的兩個宮女,沒有任何人的話有明顯的互相沖突:
八月十七日下午,趙構就傳話今夜要大宴,極盡歡娛,宮中衆人也都知道這是一朝退位、終于結束了前段時間提心吊膽的太上皇要好生放松,自然準備得十分投其所好。日頭剛落下去,宴席已經在趙構的寝宮内大緻擺好了,足有百桌之多,因着宮内近期還在戒嚴,趙構又是重點保護對象,凡在外居住的樂師等一概不能入内,獻樂獻舞的皆是宮中之人,進入宴會現場前又都經過軍士們多道檢查,入内後不準亂走動;所有菜品皆是在軍士們的監督之下烹制,不準從外面送入任何成品、半成品,而所用原材料本身又都是最新庫房檢查過的,甚至端到趙構桌上之前,每一道菜都分出來讓不知情的軍士或雜役分别吃過。直至今日,并未得報有任何人生病。而後申時剛到,趙構便在衆多嫔妃——也都是被盤查過的——的簇擁下入内,一落座便叫獻歌獻舞,兩輪之後,有些興味索然,管事的宦官見狀,便叫換了些新鮮雜耍把戲來,果然趙構甚是喜歡,叫賞了那兩個伶人,而後便令停了歌舞,與衆人共飲了一杯後,大家各自落座吃飯,趙構難得和顔悅色地和不同的嫔妃說話,半句未及政事等,無外乎詩詞文章、菜品佳釀、花鳥蟲魚、各地奇珍異玩等,說着說着趙構來了興緻,突然令人拿了幾個很喜歡的玉石來看,叫衆人傳遞把玩,當即又吟詩一首,衆人自然一起道賀。如此大概半個時辰,衆人面前的菜肴都吃下去一些,趙構大約喝了七八杯酒,有了些醉意,叫人來捏肩捶腿,近身伺候的幾個宮女都是老人;不久又叫人換了蓮藕汁上去,喝了幾口,吃了些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回憶自己早年的一些風景古迹的見聞等,說着說着突然就點了一個妃子上去——趙構一向如此行事荒唐,吃飯吃着就想做些什麼,衆人也算習以為常了,他盡興後又覺無趣,突然有些暴躁地将人趕了下去,卻又點了另外幾個宮女上去,衆人哪敢違逆,都隻能順着趙構,由他做各種舉動,直到趙構主動一揮手叫衆人散去。
此時趙構又想起一樁典故,正興緻高漲講着,衆人連聲附和,忽然,他的目光聚焦在某個地方——不同人對此的表述都一緻,大概是那群衣裙不整的宮女走下去的方向。趙構經常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一陣、然後無事一樣繼續說,衆人哪個敢問,隻都默默等着,等趙構結束發呆。
直到一片屏氣凝神裡,當啷一聲,趙構手裡的筷子落地,他臉色瞬間變得灰白難看痛苦起來,一把狠狠捂住腦袋,大張着嘴似乎想要喊什麼,嘴裡發出的卻隻剩微弱卻可怖的無意義雜音,很快便是最後,他猛然瞪大眼睛,一頭栽倒在桌子上——
直到此時衆人才意識到趙構這次不是在故作聲勢,不是在進行什麼表演,而是真的突發疾病,現場一時驚慌失措哭叫連天,又是喊太醫,又是喊官家,更有人直接吓得暈過去,後面便是如趙瑗所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