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好嗎?”
還是那個病房,窗簾像白衣天使在空中靜立,已經換掉病号服的女孩抱着膝蓋,那張柔軟的臉上終于不再模仿假到惡心的笑容,她已經用自己的話術換到了暫時的信任,包括她不是刻意逼迫身體的原主人。
她的一切行為都源于她對敵人的恐懼和憎惡,而她的敵人也是大衆的敵人,就算想要秋後算賬,也不該是現在。
青年蹲在地上,用手和紙巾默默收拾滿地的碎片,從女孩的角度,隻能看到倔強的發根,她又問了一句:“伏黑,你還好嗎?”
“閉嘴吧。”依舊是硬邦邦的回答。
“我很不像嗎?”女孩卻毫不倦怠,她支着一邊胳膊,撫摸自己的臉,陌生的鼻子和嘴唇,還有富有生命力的臉頰,“我練習了很久,用盡全力讓她像活着一樣,我一直堅信,隻要有相同的聲音、笑容、氣味,那她的生命就還會延續……”
“……假的讓人作嘔。”那沉默的後腦勺終于發表了意見。
“你很讨厭我,”撫摸臉頰的手移到膝蓋,又輕易地滑落,它懸浮在青年頭頂的半空,好像一個克制的安慰,“我也很讨厭這件事,我不是故意傷害她的,我隻是把她帶到這裡,最後做出赴死的決定卻是她……就像我遇到的很多人,而我總是在他們死後,附身在他們身體裡,才會真正認識他們。”
那隻手抖動着,手指在稀薄的日光下繃緊又抽搐,好像在和無形的力量抗争。
“比如現在,我就能感到她的悲傷和無助,她想保護你,想陪在你身邊,她依賴你,恐懼分别,我感覺到了,她其實是個脆弱的孩子,必須依靠你才能擁有勇氣,即使有偉大的力量,她依舊需要你……”
碎片在指尖與地面綻出脆響,然後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床下的青年好似化作石像,再也無法動彈。
“你在騙我。”他最後下了結論。
“那沒有意義。”床上的女孩輕歎般,“靈魂是會殘留的,比起大腦的反應,身體第一時間的反應才能告訴我們真相,身體的本能告訴我她愛你,就像成樹會在見到他哥哥的時候,難以控制地感到喜悅……當她看到你現在的樣子,身體的顫抖就已經告訴我她很擔心你,當你在地上跪着,一個一個拾碎片,很久都沒有聲音的時候,她就想撫摸你的頭,哪怕被你罵也無所謂……我愛你,我不想離開你,不要難過了,我也很難過,哪怕是随便張開嘴,珍重的話也會自然流出,甚至是眼淚。”
地上的青年終于在難以置信中擡頭,他看到午後的日光穿透薄紗的窗簾,印在女孩沒有表情的臉上,明明那雙眼睛冷淡到要結出千萬米的冰原,眼角卻漏出炙熱的淚水,那眼淚像是一把刀,斬裂無動于衷的皮囊,回饋給絕望的追求者一絲真愛的閃光。
隻是為時已晚。
“我真的很抱歉,”阿黃用手掌擦去淚水,她終于做出一個屬于自己的笑容,勉強,苦澀,“如果我能更理解她,我也許就不會放任她面對宿傩,我沒有想到她會真的消失……我對不起她的父親母親,也對不起你們……”
窗外的球風平息了,窗簾在膨脹後迎來落幕,漏入病房中的陽光又一次被收回。
回應是平靜到一絲波瀾都沒有的聲音:
“你就是這樣騙她的嗎?”
“呵……哈哈,”女孩忽然捂住嘴,裝模作樣地笑了兩聲,好像感到很有趣,“影法術,你比我想象中還要難搞,太好玩了,哈哈。”
“一點都不好笑。”伏黑從地闆上支起身體,他手裡的紙巾包滿了閃閃發光的碎片,那雙刀鋒般的眼睛隻留下一瞥,就轉過去,病房門吱呀一聲劃開。
“不,你知道嗎?”女孩卻積極地從床上跳下來,她光着腳,看都不看就沖到門口,“我們有句古話,三分真話七分假話,才能騙過人……我說了三分真話,可信不信,信哪個,就得看你了!”
門在她面前轟然關閉。
“伏黑,”半身都是傷痕的真希前輩出現在他面前,她皺着眉,手搭在伏黑半彎的臂膀上,“那個黃鼠狼對你說了什麼……你看起來不太好。”
“沒事,前輩,我,”伏黑頓了一下,隔着紙巾,手掌慢慢縮緊,棱角分明的碎片刺激着掌心,他從這刺痛中獲取了力量,“我隻是很難理解……為什麼,真正的好人一定要遇到這些惡人?我為什麼一直,什麼都做不到?”
“這不是你的錯。”可靠的前輩看着他的眼睛,用堅定的眼神告訴他,“你能做到的,你已經做了很多,做的很好,不管前方有什麼,我都相信你會用自己的雙手……撕出一片天。”
“我……可是她,前輩,”伏黑苦笑着,顫抖着,“她已經被我辜負了啊。”
真希抓着他的大臂,她按住他的顫抖:“那就好好活着,繼承她的意志,做你想做的事,堅強起來啊!伏黑,不要讓我瞧不起你。”
“不……前輩……”
再也無法忍耐的悲痛從手指尖爬到頭,最後變成整個人都無法抵擋的浪潮,被妥善包好的碎片又一次在地上迎來碎裂的命運,然後是無聲的哭泣,隻要指節用力扣住眼睛,好像就能掩蓋眼淚。
勉強支撐理智的大腦潰不成兵,強行壓抑的回憶湧上心頭。
被混蛋老爸囑咐,要用心關照的,那個家境很好的溫室花朵,第一次見面就不得不讓出床給自己,她咬着牙和自己的父母叫嚷,耍賴,說一定要把自己趕出去。
人很好的白老師還是讓女兒讓出了床,那個同齡孩子就在沙發上瞪自己,好像很生氣,想到剛剛她還在甚爾那個混蛋手下吃癟,伏黑就知道她肯定會牽連無辜的自己。
她把伏黑和伏黑老爸當成了同一種人。
這很正常,伏黑心想,他和她的分水嶺從離開羊水那一刻就畫下了。
一個是混混的兒子,隻能靠自己長大,一個是教授的女兒,生來就擁有一切,但是伏黑不覺得嫉妒,當兩個人的差距無法靠努力彌補的時候,嫉妒就隻能是羨慕。
“我來睡沙發。”他主動說。
“去睡我的床!”女孩把日語猙獰地寫在紙上,氣勢洶洶,她和他扭在一起,差點咬破伏黑的手,“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她又寫。
他們誰也不讓誰,肢體交錯的時候,孩子之間就是平等的,沒有父母,沒有男女,隻有一股蠻勁兒,誰更用力,誰就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