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他們在那張窄窄的單人床上醒來，蓋着同一條被子，胳膊挨着胳膊，腿夾着腿，隻要扭過頭，就能碰到對方的臉。

“買一張新床吧，這樣你們就可以睡在一起了，”勤勞的女主人笑着說，“伏黑，和佳樂做朋友吧，她沒有朋友很寂寞，而且她也很喜歡伏黑呢。”

坐在餐廳的高闆凳上，腳碰不到地面，那個叫佳樂的女孩就坐在對面，歪着頭用筷子鑽研怎麼喝一碗稀飯，發現他的視線，女孩舒展眉毛，對他露出真誠的笑容：“早上好啊！”

“佳樂的記性很差，”女主人悄悄和他煩惱地說，“她不記仇呢，天一亮就會把煩惱忘幹淨，但是問她記得昨天的事嗎？她又有時候說記得，有時候說不記得，也許就是天性如此，她這樣含含糊糊過日子很麻煩，所以希望伏黑能多關照她一點，好嗎？”

這反而讓他松了口氣，這家人對他是有要求的，需要他做佳樂的朋友，關照傻傻的她，報酬就是他們會給他提供飯，也會照顧無人照管的他，這是很好的事。

老爸再婚的女人帶來了一個姐姐，叫津美紀，那是個想逞姐姐威風，卻不注意自己已經一塌糊塗的女人，佳樂倒是很喜歡她，像條小狗一般繞着津美紀繞彎，趕都趕不走。

她對他就沒有這樣，他心裡不太舒服，明明他們相處的時間更長，自己也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功夫。

因為她傻嗎？所以會忘記他的付出？

一旦這樣想，就忍不住對她有壞脾氣，怎麼都看不順眼，似乎打一下，罵一句，她就會更記得自己，津美紀說他太幼稚，怎麼會有人想用欺負女生吸引人家注意力啊？

“白佳是多麼善良的女孩啊！”津美紀教育他，“她性格那麼好，你欺負她，她也從不和你鬧翻，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她不是善良，是傻。

他們三個人牽着手排成一排回家，女孩細嫩的手溫溫的，她有無限的熱情，總是抓住他喋喋不休，無聊的學校在她眼裡像是珍奇的花園，走膩的上學路也有樂趣，她總是笑，臉上沒有一點煩惱，春風吹過嫩葉，柔軟的發絲在陽光下變得透明，她喊：“伏黑，你要是能幫我寫作業，我們今天就能早點去公園诶！能玩到天變藍！隻要你幫我寫作業！”

他拽住她，把她帶離了倒地的自行車，讓她免于摔倒，她又喜悅道：“吓死我了，謝謝你啊，伏黑！”

她會回應他的全部，伏黑不經意想，要是換個人，誰會忍受她的唠叨，這樣保護她？她這麼傻，又這麼……

善良。

他忽然意識到了，白佳樂，是個實打實的好人。

她的爸爸是個理想主義者，總向她倡導努力和奉獻，他講自己在烈日下鋪路，為了和弟弟賺取上高中的10塊學費，講國家的工業，蓬勃發展的科技時代，工廠裡的流水線在勤勞的人手下一步步推進，一篇論文從實驗到成稿，講恩師勉勵他不要人窮志短，城裡的同學們感謝他給他們打掃宿舍，把毛巾和肥皂無償送他。

他鼓勵他們，隻要好好學習，努力上進，這個世界就會因為我們而改變。

于是白佳樂從孩子起，就會相信虛無缥缈的美德和努力。

這是家庭完滿的孩子才會有的幼稚，她熱切地相信世界，甚至會因為自己過得比别人好而愧疚，讓她傷害他人對她來說無異于淩遲，她會幫助所有人，盡全部的努力，哪怕那是個利用她的壞人，她也會同情壞人的眼淚。

而伏黑隻想保護好人，當好人開心的時候，伏黑也會感同身受地感到一點歡樂。

那熱愛全世界的美德，是那麼可貴，可貴到伏黑隻能羨慕。

而這樣簡單的感情是如何變質？伏黑也記不清了。

也許是好人離開的那天吧。

一直甘心保護她的伏黑，發現自己的心裡出現了細細密密的悲哀。

不會再有人熱情地，把她眼裡全部的五彩斑斓捧到他面前了。

那樣健忘的人，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她在機場抱着他哭泣，說會一直一直記得他，會回來找他。

“我記得我的朋友們，在來日本之前，”她的眼淚像是縱橫的溪流，“我記得他的聲音，記得他的樣子，記得我們的所有事……但是我不知道我當時的感情……我徹底失去了他，我不想你們，也這樣消失不見……”

白老師愧疚地告訴他：“我帶不走你，對不起，伏黑……我有負你爸爸的重托……五條悟主動找到我，他說自己是你爸爸的朋友，我沒有考證到，但是五條悟立下束縛，說會照顧好你……如果他哪裡不好，你就聯系我好嗎？我會努力幫助你們的。”

他牽着不停流淚的女孩的手，心裡空落落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忽然排着隊從他的心裡掉出，他忍不住想，快留下來啊，他這樣自私地想，不停重複，快留下來啊。

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理由。

如果你的心裡真的有我的話……求求你，為我留下來吧……

是這樣自私的感情啊。

明明他們都在正确的路上走着，他卻想要他們不要再走了，想要自私的停留。

就像他打她，隻是為了讓她不要輕易忘了自己。

伏黑抱着她，溫熱的液體流在她的肩膀上，他用盡力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喉嚨裡壓抑的氣流。

在十二歲的秋天，伏黑惠發現自己是個貪婪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