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靈秀艱難睜開眼睛——眼眵糊滿了眼縫,嗓子幹疼,忍痛吞咽一口口水,張口聲音嘶啞:“醒、了。”
昨晚睡在枯葉草堆之中,隻蓋了一條将将有她半個身子長的薄毯,保溫效果總歸不如家裡的被子,她覺得自己應是風邪入體,得了風寒。
安安站在棚外說道:“管姥姥,煮的有熱湯,出來趁熱喝了暖暖身子吧。”
“好。”管靈秀啞聲回應,撐着身子坐起,擦去眼眵,收拾一番後,出了葉棚。
篝火已經熄滅,鐵鍋煨在還有餘熱的炭火中,保持着鍋中熱湯的溫度。
其她人也都起來了,在收拾着算不上行囊的行囊,動靜很小。
蹲在不遠處的安安見管靈秀出來了,扔下手中的小樹枝,哒哒跑過來,牽起管靈秀的手,将她拉到了鐵鍋旁,一邊走一邊說:“管姥姥,我平常都不哭的。昨晚,昨晚隻是想起了我娘。”
小姑娘的聲音帶着羞赧,極為不好意思。
管靈秀聞此說了聲抱歉,她無意勾起人的傷心事。
“沒事的管姥姥,我都十歲了,都快有劉嬸子的一半大了,哭了就是不好,哭鬧會引來野獸和怪物。”
安安語氣認真,管靈秀從未聽過有哪個十歲孩童像安安這般自責,多的是上房揭瓦,挨打後下次還敢。
她攥緊了手中稚嫩的小手:“安安很好。”
“嘿嘿。”安安抿嘴笑了笑,“管姥姥也好。”
和爹一樣,不會嫌棄她是個跑不快的累贅。
刷了鍋,提了水将火堆徹底澆滅,二十七個衣衫褴褛逃難人,外加一個衣裳還算整潔的管靈秀,迎着熹微晨光,跋涉在樹木灌叢之間。
管靈秀跟着領隊田成走在最前面,她時不時低頭看向手中的指璃針,以确保方向是對的。
指璃針,是太子府上匠人研究出來的新鮮玩意兒,管靈秀不懂其中關竅,但是她記得太子給此物賜名時說的話:
「既然此物總是指向東方,那就叫做指璃針吧。」
「管老也拿上一個,本宮希望天下如管老這般的能人異士、英雌豪傑都能像這指璃針,志在璃國,報效朝廷。」
管靈秀希望這小小指針當真能領着她們回到璃國。
烈日當空,初秋時節,竟無一絲秋風。
管靈秀揩去額頭出的汗,她這風寒,都快要被頭頂的太陽曬成了風熱。
“又亂了。”田成拄着拐,歎息一聲,“還有多長時間能走到?您約莫個數?”
管靈秀鼻塞的難受,腦袋更是暈乎,隻憑着一股笃定,說:“一定能到,這可是皇太子賞賜下來的東西,可準着呢。”
她隻敢說肯定能到,至于要花費上多久的時間,她不敢想。
“亂了?什麼亂了?”管靈秀問道。
“天,天時,節氣,全亂了。”田成忽略管靈秀模棱兩可的回答,回複道,“這個時候,天應該徹底涼了下來,不能再像現在一樣,白天熱剩菜似的,又突然升溫。”
管靈秀不知道西川的節氣是否和東昭的一樣,她從璃國出發時,仍是白天夜裡還需搖扇的夏末秋初,隻是昨天晚上才發現西川的初秋比東昭的要冷多了。
到了白天,卻又堪比盛夏。
“得歇一歇了。”田成手撐在額頭上,遮陽遠眺,“都是熱浪,不能再走了,趁着這會兒路上還有大樹,停下來歇一歇吧,等下午,如果不那麼熱的話,就再繼續走。”
沒人反對,田成在逃難的隊伍中威望很高。
衆人圍着樹蔭,四散坐開歇息。
這是一顆枝幹彎曲、樹冠層疊的大樹,很适合攀爬。
周圍還有許多高大的灌木叢,和昨晚用來搭葉棚的巨葉一樣,管靈秀同樣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有哪個地方長有如此高大的灌木。
“管姥姥,給,喝水。”安安遞過來一個黃褐色的葫蘆,葫蘆腰上拴着一圈粗麻繩。
管靈秀沒有推辭,接過葫蘆,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嗓子,就遞了回去。
雖然早上出發前特意喝飽了水,但太陽毒辣,熱的像蒸籠,一路行進沒條件也根本沒必要去上五谷輪回之所,肚子裡的水全變成汗了。
逃難隊伍的食物與水勉強能夠一人一份,她的加入是田成力排衆議。
她們原本要去的是北陽域。
管靈秀對安安柔和地笑了笑,她無比感激田成願意信任她,帶上她。
“大家,累的躺地上休息,不累的也躺,我守着。要麼是明天,要麼是後天,總之,路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早晚能走到。”
管靈秀聞聲朝田成望去。
渾厚的聲音從他佝偻脊背下的胸腔發出,目光掃過衆人,帶着亮眼的、振奮人心的希望。
沒人應聲,都太累、太熱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管靈秀看見衆人枕着、環抱着自己的行囊,躺倒了一大片。
管靈秀也感到疲憊,但用袖口抹嘴也就算了,她暫時接受不了以天為被,以地為席。
挪了個位置,靠在了樹幹上,樹幹疙疙瘩瘩的凸起,硌得慌,管靈秀扭了扭身子,伸手把安安攬過來,讓小姑娘靠在她的胳膊上——小姑娘見管靈秀挪了位置,立馬抱着自己的水葫蘆跟了上來。
管靈秀又做夢了,夢見自己在波濤洶湧的大河中掙紮,忽而聽見一道聲音:“大家夥兒快醒醒!”
她睜眼,是田成,他站在人群中,神色凝重盯着遠方。
田成用力眨了眨眼,希望自己看到隻是幻覺。
滾滾熱浪之中,一道扭曲的身影正朝她們這邊飛奔過來,速度極快,手腳并用,絕對不是人。
“上樹!”田成喝道。
管靈秀看向田成望向的方向,天連着地,除了遠處模糊不清的樹影,其它什麼也沒有。
她不知道田成看見了什麼,但還是和其她人一樣,陸陸續續上了樹。
樹很高,但很适合爬,枝幹也粗,足夠承受二十八個瘦人。
“爹,怎麼了?是怪物嗎?”安安被田成護在懷裡,仰頭問道。
田成說:“不是,地上熱,樹上涼快。”
但除了安安這個小孩兒,沒人信這種安慰的話。
“爹在看什麼?”說着,安安也伸頭想要去看。
田成捂上了安安的眼,她們一家三口,看的都遠。
遠處那怪物身上穿的衣服,像極了孩兒她娘。
管靈秀也等着田成的回答,會是怪物嗎?
“安安想娘嗎?”田成沒有回答安安的問題。
安安低聲說了一個字:“想。”
田成笑着說:“那爹去把你娘找回來?”
“真的?”安安有一瞬間興奮,随即又說道,“不要。去了爹就和娘一樣,很久很久都不回來。”
“爹和娘一起在大河岸邊等你。”田成聲音很大,樹上所有人都能聽見,“你爹我就算是瘸了一條腿,也就跑不過你娘,保準比安安的小短腿先到大河。”
安安沒吭聲。
田成繼續說道:“之後安安跟着你管姥姥,和劉嬸子,小短腿跑快點可不能掉隊,也不能哭。”
“嗯……”安安忍着哭腔,“爹你去吧,我知道。”
她不知道宋阿姐前面是誰,那時候她還小,她隻知道宋阿姐那天晚上離開後,娘哭了好久,第二天,娘就代替宋阿姐領着大家夥兒走,後來娘走了,爹又接過娘的擔子,領着大家夥兒走。
現在爹也要走了,她猜得到的。
“安安會乖乖聽劉嬸子和管姥姥的話,不會哭的。”
田成頓住,無言撫摸孩子雜亂枯黃的短發。
管靈秀在另一根樹枝上,看着田成三兩下下了樹,站在地上,朝她的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深深磕了一個頭。
阿遠,阿遠,我來找你了。
“管老!你們一定會走到大河岸邊的!”田成站起身喊道。
然後拄着拐杖轉身,一跳一跑,沒一會兒,就快要消失在衆人視線之中。
管靈秀感受到自己的兩個鼻孔被涕與淚堵的死死的,不隻是因為風寒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