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鳴聲再度響起,整座佛塔随之震顫。
機關轉動的巨響中,千琉與慕鶴的腳步卻未停歇。曆經千番險境,二人已能從容應對塔内這無休止的動蕩。
塔中機關當真防不勝防,暗箭、陷阱尚可預判,最令人猝不及防的是那些不知從何處突然襲來的屍人。
它們時而從壁縫中探出青灰色的手臂,時而自頭頂撲落。在這般密閉的空間裡連續作戰,連空氣都變得渾濁不堪,令人胸中煩悶難當。
千琉将水葫蘆遞給慕鶴,二人就這樣默契地在這處相對安全的暗室暫作停歇。借着微弱的靈光,她将散落的長發重新束起。
“師姐怎麼看待複活之術?”慕鶴突然開口,聲音不輕不重,卻在密閉的石室内格外清晰。
昏暗的光線下,千琉看不清他隐在陰影中的神色,隻能試探着反問:“師弟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她習慣在回答不确定的問題前先探明緣由,這些日子慕鶴反常的提問頻率,确實令她有些摸不着頭腦。
慕鶴顯然不吃她這一套,早已預料千琉的避而不答,他隻是輕輕搖頭:“别緊張,其實沒什麼,我隻是見釋澈這般執着好奇罷了。”
說完,他作勢要起身。
千琉見對方如此一把扯過他的衣袖急忙回答道:“先别走。”
她抿了抿唇,斟酌着詞句,将心中的疑惑道出,“你覺得,一個人若真能複活,究竟是幸運還是詛咒?我沒有接觸過複活之術,但我覺得,在不傷害其他人的前提下,如果真的能夠成功的話,往往也要付出比死亡更慘痛的代價,可是真的值得嗎?”
慕鶴身形未動,隻是側首投來一瞥。黑暗中,他唇角那抹淺淡的笑意若隐若現:“這就要看當事人是怎麼想的了,我認為如果傷及無辜,就不可取了。”
明明是帶笑的語氣,卻透着說不出的疏離。
千琉在咀嚼慕鶴說這句話的含義,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
恰在此時,天機盤突然發出響聲,指針直指前方幽深階梯盡頭。
二人即刻起身,沿着石階謹慎下行。黑暗中,一聲石子落地的脆響突兀傳來。
“有人?”千琉眉頭緊蹙。
二人紛紛将手按在劍柄。
當踏足佛塔最底層時,眼前的景象令二人呼吸一滞,兩排牢房相對而立:左側囚禁着昏迷不醒的百姓,右側關押着狂躁嗜血的屍人。一條狹窄的走道,分隔着生與死兩個世界。
濃重的腥臭味撲面而來,千琉不得不以袖掩鼻。又一聲石子落地的聲響從深處傳來,他們對視一眼,繼續深入。
越往裡走,血腥味越發濃烈刺鼻,幾乎凝成實質。千琉心跳加速,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心頭盤旋。她暗自咬緊牙關,在心中不斷默念:“不會的...不會的...”
然而,當二人真正踏入最深處時,眼前景象令千琉與慕鶴同時僵在了原地,數十具殘缺不全的屍人像臘肉般高高懸挂。
有的被攔腰斬斷,内髒垂落;有的四肢盡失,僅剩軀幹在鐵鍊上搖晃;沒有一具是完整的軀體。濃稠的血腥味在鼻息間彌漫,千琉死死咬住下唇才能抑制住翻湧的胃液。
嗒——
又一聲清脆的石子落地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循聲望去,一具失去雙腿的屍人腰間挂着破舊的布包,重複着抛擲動作。
每一次揮臂,腐液便從斷肢處淅瀝而下。它就這樣重複地抛着石子,從活人到成為屍人,始終執着地期盼着有人能聽見這微弱的求生信号。
千琉再低頭地上層層疊疊的血迹早已幹涸發黑,這些被誘騙而來的尋寶者,在絕望中被折磨,連死亡都成了奢望。
龍泉寺精心編織的珍寶謊言,如同一張無形的蛛網,将無數懷揣貪念的飛蛾誘入這座吃人的佛塔。這些人沒有修為護體,便隻能淪為釋澈邪術的犧牲品。
而知曉真相的釋明等人,卻因屍人禁制而無法施救,最諷刺的是,這座吃人魔窟的外表,竟是一座香火鼎盛的佛門聖地。貪念固然有錯,可落得這般的下場不免令人唏噓。
“師姐。”慕鶴的聲音傳來,及時的喚回了千琉的思緒。“别再看了。”
千琉應聲,轉身走向慕鶴。隻見他正仔細查看着木架上陳列的瓶罐。她随手拿起一個青瓷瓶,裡面黏稠的黑液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腥苦氣味。
慕鶴手中則是一個白玉小罐,裡面盛着幾枚暗紅色的丹丸,想必這就是釋澈苦心鑽研的成果。
正當他們準備仔細鑽研時,一張半掩在暗格中的錦帛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千琉剛将錦帛取出,還未展開細看,身後又突然傳來微弱的呼救:
“有...有人嗎?”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夾雜着壓抑的啜泣,“求求...給我個痛快...”
循聲望去,隻見剛才途經的牢房裡,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正趴在鐵欄上。
他瘦得脫相臉上布滿血污,渾濁的雙眼已經看不清東西,卻仍執拗地朝着聲源處張望。
“求你們...”少年幹裂的嘴唇顫抖着,“殺了我...”
二人警覺地停在牢門前,保持着安全距離。
少年似乎感知到了動靜,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欄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斷斷續續地哀求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擠出來的。
千琉緩緩蹲下身,聲音放得極輕:“小公子别怕,我們是來救你的。”她從懷中取出幾枚清心丹,小心地喂入少年口中,“能告訴我們,之前發生了什麼嗎?”
少年原本已經沒有了力氣,聽到聲音卻還是強撐着意識,隔着欄杆伸手想要抓住千琉。
千琉沒有躲閃,反而堅定地握住那隻布滿血污的手。溫暖的觸感似乎給了少年些許安慰,他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我叫阿段。”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動着,“原本跟着大哥走南闖北隻想混口飯吃。”
“前些日子大哥說雲禅谷有個發财的門路。于是我們來到了這裡,可是,這佛塔有問題,裡面有吃人的魔物,還有根本摸不着規律的機關,我和大哥就這樣分開了。”
他不安着手突然收緊狠狠掐着千琉的皮肉“我早就知道這世上哪有白撿的便宜。”少年斷斷續續地訴說着,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力擠出來的。
說到大哥執意要來時,他的聲音突然哽咽:“我勸了...勸了好多次可大哥說底下的兄弟們都等着米下鍋吃飯呢,結果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講到此,他的眼神突然變得異常認真:“小仙師你們快走,這裡的和尚比惡鬼還可怕,我估計也活不成了,求您給我個痛快,要是見到我大哥,就說阿段走得很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