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倫吉納公爵環視衆人:"根據王國法典,在沒有直系繼承人的情況下,上議院應在三個月内從王室宗親中推選新的王儲。"
議事廳内頓時響起低聲議論。一位大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這...這未免太倉促了。殿下屍骨未寒——"
"正是為了王國的穩定!"塔倫吉納突然提高了聲音,鑲銀的橡木手杖重重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南境蠻族虎視眈眈,北境叛軍們蠢蠢欲動,如果我們連明确的繼承人都沒有,敵人會像餓狼一樣撲上來!"
佐恩伯格微微眯起眼睛。老議長的話正中他下懷,但他必須表現得猶豫不決。"塔倫吉納大人說得有理...隻是這繼承人選..."
"我提議召開王室宗親會議。"塔倫吉納公爵從懷中取出一份羊皮紙名單,"這裡有十三位符合資格的候選人,都是陛下的表親或侄子輩。"
佐恩伯格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他的名字必然在列——作為國王的表兄,他是順位最高的候選人之一。但他必須保持矜持。"這...是否應該等陛下醒來再做決定?"
塔倫吉納搖搖頭,灰白的眉毛緊鎖:"禦醫說陛下需要靜養至少一個月。王國等不起。"他轉向其他大臣,"三天後,我将召集王室宗親在上議院進行初步遴選。在此期間,請諸位各自斟酌合适人選。"
會議結束後,佐恩伯格故意放慢腳步,等所有人都離開後,他悄悄返回了議事廳旁的小室。不出所料,小帕特裡克已經等在那裡,正百無聊賴地抛接着一把匕首。
佐恩伯格鎖上門,聲音立刻變得冷硬:"彙報情況。"
金發青年接住匕首,咧嘴一笑:"老議長昨天上午秘密拜訪了尼古拉斯伯爵,在會客廳裡待了整整兩個小時。更有趣的是..."他壓低聲音,"今早有一輛印着博艮第家徽的馬車駛進了王都。"
佐恩伯格的瞳孔驟然收縮。尼古拉斯伯爵,那個以廣交著稱的笑面虎,每年都要大張旗鼓地開辦數十場宴會和沙龍。觊觎王位的是他?還是他那個從小就自命不凡的兒子史蒂文?還有博艮第,那個神秘的葡萄酒商人,存在感低到幾乎沒人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子。作為王後的表兄,卻從來不出席公開宴會或沙龍,為何偏偏在這種時候來到王都?
"繼續監視。我要知道他們說的每一個字。"
"遵命,大人。"
等小帕特裡克離開後,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彩色玻璃在佐恩伯格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尼古拉斯和博艮第...都是麻煩的對手。如果讓他們中的任何一人成為王儲,他佐恩伯格将永遠與王位無緣。
"父親大人。"
輕柔的女聲從身後傳來。佐恩伯格轉身,看到蘿絲站在門口,一身素黑喪服,黑發挽成嚴謹的發髻。
"進來,把門關上。"佐恩伯格的表情柔和下來,"冒險者公會情況如何?"
蘿絲的眼睛紅腫,似乎真的哭過。"他加入了一支普通的冒險小隊,用的是尤裡·懷特的名字。沒有人認出他。"
"很好。"佐恩伯格點點頭,"葬禮後你立刻返回公會。确保他在執行任務時..."他做了個微妙的手勢。
蘿絲的手指絞在一起:"父親大人,一定要這樣嗎?他已經放棄了一切..."
"隻要他活着,就是威脅。"佐恩伯格冷酷地說,"想想看,如果他某天突然出現在王宮門口,聲稱自己才是真正的王儲...我們的所有計劃都将付諸東流。"
蘿絲低下頭,黑發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我明白了。"
佐恩伯格拍拍她的肩:"去休息吧。明天葬禮上,記得表現得悲痛一些。"他意味深長地說,"畢竟,你'深愛'着王子殿下,不是嗎?"
蘿絲猛地擡頭,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恐,随即又恢複平靜:"是的,父親大人。"
6
北境要塞的冒險者公會永遠彌漫着麥酒、汗水和鐵鏽的混合氣味。蘭斯洛特——現在應該叫尤裡·懷特——站在公會布告欄前,手指輕輕掠過那些泛黃的羊皮紙。一周前,他還是聖亞特蘭提斯王國的王子,現在卻是一個普通的冒險家。
"喂,新來的!"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尤裡轉身,看到一個身高近兩米的壯漢正對他咧嘴笑。那人留着橘紅的絡腮胡,胸甲上刻着一把鐵砧的圖案。
"你在看委托?"紅胡子用拳頭捶了捶胸口,"我是'鐵砧'小隊的戈爾克。看你這細皮嫩肉的,第一次幹這行?"
"我...有些戰鬥經驗。"他謹慎地回答。
戈爾克大笑起來。"每個菜鳥都這麼說!來吧小子,我們正好缺個人手。"他不由分說地攬住尤裡的肩膀,"護送商隊去白鳥鎮,簡單活兒,報酬夠你喝一周好酒!"
就這樣,尤裡稀裡糊塗地加入了"鐵砧"小隊。行會門口,另外三名隊員已經整裝待發:獨眼弓箭手莉拉有着瑪瑙般的紅眼睛和尖刻的舌頭;身材矮壯的戰士班恩背着幾乎和他一樣高的戰錘;修道士西奧多則裹在一件過于寬大的法袍裡,看起來像個行走的藍色帳篷。
"這是尤裡·懷特,我們的新成員!"戈爾克宣布道,"别把他吓跑了,這可是三周以來第一個願意加入我們的倒黴蛋!"
莉拉繞着尤裡轉了一圈:"南方人?"她嗅了嗅,"聞起來像浴室裡的香皂。"
"我父親是個小領主。"尤裡迅速回答,這是佐恩伯格為他準備的背景故事,"家道中落。"
班恩哼了一聲,濃密的眉毛下射出審視的目光:"會拿劍嗎,小子?"
尤裡點點頭,取下背上的長劍——那是他用王室佩劍換來的普通鋼劍。一個流暢的拔劍動作後,他擺出王室劍術大師教他的起手式。
"哈!花架子!"班恩哈哈大笑,卻拍了拍尤裡的後背,"不過姿勢不錯,比上個月那個自稱劍客卻拿反了劍的白癡強多了。"
西奧多什麼也沒說,隻是用那雙深陷的眼睛盯着尤裡看了許久,然後默默遞給他一個小皮袋。"止血藥粉,"修道士的聲音輕得像羽毛,"你會需要的。"
當天傍晚,小隊護送着一支六輛馬車的商隊離開了要塞。尤裡走在隊伍右側護衛。北境的荒野在夕陽下呈現出鐵鏽般的紅色,遠方黑石山脈的輪廓如同巨獸的脊背,在視線中越來越遠。
"第一次來北境?"戈爾克策馬靠近,遞給尤裡一個皮質酒囊。
尤裡接過酒囊,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立刻被辛辣的液體嗆得咳嗽起來。紅胡子大笑:"黑麥威士忌,北境男人的母乳!"
"我在南方...沒喝過這種酒。"尤裡擦着眼淚說。王室酒窖裡的陳年老酒與這種火辣劣酒相比,簡直像清水一樣溫和。
夜幕降臨時,商隊在一處廢棄哨塔旁紮營。尤裡笨拙地幫忙支帳篷,卻把支架裝反了三次。班恩看不下去了,一把推開他:"讓專業的來,小子。你去生火。"
火石對尤裡來說同樣陌生。在王室狩獵時,總有侍從提前準備好一切。他狼狽地打了半天,隻蹦出幾點可憐的火星。
"聖光在上,"莉拉翻了個白眼,"你該不會連火都不會生吧?"
西奧多無聲地蹲下,雙手輕輕一打,篝火便轟然燃起,然後遞給尤裡一串用樹枝穿着的肉:"烤。"
尤裡感激地接過,卻把肉烤得黑焦難咽。戈爾克把自己的那份分給他:"吃吧,小子。明天教你基本生存技能,不然你活不過第一個月。"
圍坐在篝火旁,尤裡聽着隊友們互相調侃、講粗俗笑話、抱怨報酬太低。這種毫無禮節約束的交談讓他感到新奇而放松。在王宮,每一句話都要斟酌再三,每一個表情都要恰到好處。
"所以,小領主之子,"班恩灌了一大口麥酒,"為什麼放棄舒服生活來當冒險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尤裡。他早就準備好了答案:"不想被安排人生。"這句話意外地真實,"我母親逼我娶一個不愛的女人。"
莉拉吹了聲口哨:"逃婚?有意思。"
"你呢?"尤裡反問,試圖轉移話題,"為什麼當冒險者?"
女孩的目光突然變得遙遠。"在我老家,獨眼的女人就像老鼠一樣不受待見,"她輕聲說,"在這裡至少能憑本事吃飯。"
戈爾克拍拍胸膛:"我是為了美酒和美人!"
"你是為了躲債。"班恩無情拆穿,引得衆人哄笑。
笑聲中,尤裡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這些人不知道他是誰,不關心他的頭銜,隻因為分享着同一個篝火和同一壺麥酒就接納了他。這種單純的關系,在王宮是絕對不可能的。
夜深了,商隊主人安排尤裡和莉拉守第一班夜。
女孩敏捷地躍上哨塔殘垣,尤裡笨拙地爬上去跟在她身後。北境的星空格外明亮,銀河像一把碎鑽灑在黑絲絨上。
"看那邊,"莉拉突然指向遠方,"狼群。"
尤裡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幾對綠瑩瑩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他本能地伸手摸劍。
"放松,它們不會靠近火堆。"莉拉輕笑,"你緊張得像隻第一次見到貓的老鼠。"
"我...确實沒什麼野外經驗。"
莉拉突然湊近,鼻尖幾乎碰到尤裡的臉。"你知道嗎?"她壓低聲音,"你在撒謊。"
尤裡的心跳驟然加速:"什麼?"
"你不是什麼小領主之子。"莉拉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一潭深水,"你的劍術是專業訓練的,姿勢太标準了,隻有貴族私兵或王室護衛才會那麼拿劍。"
尤裡喉嚨發緊。佐恩伯格警告過他,劍術習慣是最難僞裝的。"我..."
"不過無所謂。"莉拉靠回牆邊,"誰沒有秘密呢?隻要你不把麻煩帶給小隊,我才不管你以前是殺人犯還是逃奴。"
尤裡松了口氣,卻又感到一絲愧疚。
第二天中午,商隊遭遇了第一次襲擊。五名騎着山地馬的匪徒從岩石後沖出,揮舞着鏽迹斑斑的武器。
"保護商隊!"戈爾克大吼一聲,巨斧已經握在手中。
尤裡拔劍迎敵,王室訓練的劍術讓他輕松擋開第一個匪徒的攻擊,反手一劍刺中對方肩膀。正當他準備追擊時,一個黑影從側面撲來——第二名匪徒!
"小心!"班恩矮壯的身影突然插入,戰錘橫掃,将偷襲者連人帶馬擊倒在地,"注意周圍,菜鳥!"
戰鬥很快結束。尤裡隻解決了一個敵人,其他匪徒或被莉拉的箭射穿,或被班恩的戰錘揍扁。戈爾克甚至活捉了一個。
"說!誰派你們來的?"紅胡子把俘虜拎得像隻小雞。
"沒、沒人!"匪徒結結巴巴地說,"我們隻是想搶點吃的..."
商隊主人驚魂未定地跑來道謝:"聖光保佑你們!特别是你,年輕人,"他握着尤裡的手,"你劍法真不錯!"
"團隊合作。"尤裡真誠地說。在王室衛隊演習中,他永遠是受保護的中心,而今天,他第一次感受到并肩作戰的信任。
當晚,小隊在一家路邊酒館慶祝首勝。油膩的木桌上擺滿烤肉和麥酒,戈爾克正繪聲繪色地講述戰鬥經過,把每個人都吹噓了一番。
"然後我們的小少爺,"紅胡子拍着尤裡的背,"一劍就挑翻了那個大個子!幹淨利落,像宰羊一樣!"
酒館裡響起掌聲和口哨聲。尤裡臉頰發燙,既因為酒精,也因為這種毫無保留的贊賞。在王室,他的劍術再好,得到的也隻是禮節性的"殿下英明"。
"敬鐵砧小隊!"班恩舉起酒杯。
接下來的兩周,尤裡完全融入了冒險者的生活。他學會了生火、搭帳篷、辨别可食用植物,甚至開始習慣黑麥威士忌的灼燒感。每天晚上的篝火談話成了他最期待的時刻,隊友們毫無顧忌地嘲笑他的貴族習慣,又耐心教他平民的生活方式。
"看這個!"一天晚上,戈爾克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小布袋,"北境特産,'龍息蘑菇'!"
班恩立刻跳起來:"聖光在上,别給菜鳥吃那個!"
"吃一點死不了人!"戈爾克已經捏起一小片橙紅色的蘑菇,"來,尤裡,真正的冒險者體驗!"
尤裡猶豫地接過,放入口中。蘑菇出奇地甜,然後...
世界突然變得五彩斑斓。篝火變成了跳舞的藍色精靈,班恩的胡子像一條蠕動的金色河流,莉拉的眼罩不斷變換着顔色。尤裡大笑起來,聲音在自己耳中像一串銀鈴。
"他嗨了。"莉拉搖搖頭,卻也在笑。
"歡迎來到真正的世界,小少爺!"戈爾克摟住尤裡的肩膀,"沒有禮儀,沒有虛僞,隻有真實的感覺!"
尤裡躺在地上,看着星空旋轉、融合。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蘭斯洛特王子被責任束縛的一生仿佛已是前世記憶,而尤裡·懷特,這個無拘無束的冒險者,才是他真正的身份。
7
萊因哈特策馬狂奔,汗水順着他的太陽穴滑落,浸濕了外套的立領。府邸的輪廓終于出現在視野中時,他狠狠踢了一下馬腹,這匹純種馬發出一聲不滿的嘶鳴。
"少爺!"馬廄的仆人們慌忙迎上來,"您怎麼提前回來了?"
"愛瑞伊在哪?"萊因哈特躍下馬背,甚至沒等氣喘勻。
"在、在西塔樓的織錦房,和女眷們一起..."
萊因哈特三步并作兩步沖上螺旋樓梯。今早收到的消息像塊燒紅的烙鐵壓在他心頭——蘭斯洛特王子死了。那個曾經差點成為愛瑞伊丈夫的男人,那個毀了溫思禮家族的王子,突然被發現死在了邊境。
織錦房的門半掩着,裡面傳出女眷們輕柔的說笑聲和織機的咔嗒聲。萊因哈特在門前刹住腳步,強迫自己整理了一下淩亂的呼吸。推門前,他透過門縫看到了愛瑞伊——陽光透過高窗灑在她身上,她穿着米色的家常長裙,金發松松地挽在腦後,正低頭指導一個小侍女繡花的針法。
看起來她還不知道。萊因哈特松了口氣,随即又繃緊了神經——他該怎麼開口告訴她這個消息?
"萊因哈特?"愛瑞伊擡頭發現了他,臉上浮現驚喜的神色,"你提前回來了!"
房間裡的其他女眷識趣地告退。當最後一位夫人輕輕帶上門後,萊因哈特發現自己的手心竟然在出汗。他可是面對過無數風暴的薩克森繼承人,現在卻因為要告訴愛人一個消息而緊張不已。
"出什麼事了?"愛瑞伊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異常,放下手中的繡繃。
萊因哈特深吸一口氣:"王宮急報...蘭斯洛特王子去世了。"
他緊盯着愛瑞伊的臉,準備捕捉任何一絲痛苦或崩潰的迹象。然而,愛瑞伊隻是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她的表情平靜得令人不安。
"這樣啊。"她輕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繡繃上未完成的海棠花樣,"是怎麼死的?"
萊因哈特愣住了。這不是他預想中的反應——沒有淚水,沒有歇斯底裡,甚至沒有一絲顫抖。就好像他剛才告訴她的是某個陌生人的死訊,而不是那個曾經與她訂婚、又無情抛棄她的男人。
"據說是意外。愛瑞伊,你...還好嗎?"
愛瑞伊擡起頭,琥珀色的眼睛裡是一種萊因哈特從未見過的清明:"我很好,真的。事實上,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薩克森領地的寬闊海岸。
"我以為這個消息會讓我痛苦,或者憤怒,"愛瑞伊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清晰可辨,"但實際上,我隻感到一種奇怪的...平靜。就像讀到一個早已知道結局的故事終于畫上了句号。"
萊因哈特走到她身後,猶豫着是否該伸手擁抱她。愛瑞伊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猶豫,主動轉過身來,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
"别擔心,我不是在強裝鎮定。這些在薩克森家的日子,讓我慢慢學會了與過去和解。"她伸手撫平萊因哈特外套上的一道褶皺,"蘭斯洛特對我來說,早已是過去了。"
"你比我想象的堅強得多。"
"不是堅強,隻是學會了向前看。如果不是蘭斯洛特退婚,如果不是家族落魄,我也不會來到這裡,不會遇見..."
她的話戛然而止,萊因哈特的心跳卻随之加速了——她差點說了什麼?
"總之,請别為我擔心。倒是奧菲麗雅...她現在一定很難過。"愛瑞伊迅速轉移了話題,“聽諾埃說,她被迫嫁給了蘭斯洛特。"愛瑞伊的眼中終于流露出一絲真實的情緒——擔憂,"這段婚姻對她來說簡直是噩夢... "
萊因哈特若有所思:"王室遺孀的日子可不好過,特别是沒有子嗣的。她可能會被送到某個偏遠修道院度過餘生。"
"我得給她寫信。"愛瑞伊走向書桌,"至少讓她知道,還有人關心她的處境。"
萊因哈特注視着她匆忙翻找信紙和羽毛筆的背影,心中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這不是他慣常對美貌産生的那種充滿征服欲的沖動,而是一種更深刻、更溫暖的欽佩。眼前這個女子,曾經被命運狠狠擊倒,卻用自己的方式站了起來,不僅治愈了自己,還想着幫助他人。
"愛瑞伊,"他走到她身後,輕輕按住她忙碌的手,"你有沒有想過回王都參加葬禮?作為曾經的..."
"不。"愛瑞伊的回答幹脆利落,"那個世界已經與我無關了。我的位置在這裡,在北境,在..."
"在薩克森家?"他輕聲替她說完,不确定這是否是她真正想說的。
愛瑞伊沒有否認,隻是微微一笑,繼續低頭寫信。
窗外,一陣春風吹開無數新芽。萊因哈特突然有種預感,蘭斯洛特的死訊不僅是一個過去的終結,也可能是某個新開始的契機。
8
愛瑞伊用牙齒咬着鉛筆,雙手穩住搖晃的六分儀。北海午後的陽光刺得她眯起眼睛,但儀器上的刻度必須讀得精确到分毫不差。
"東南偏東,風速十二節。"
一隻修長的手從她唇邊取下鉛筆,指腹不經意擦過她的下唇。"讓我來,親愛的助手小姐。"萊因哈特的聲音近在耳畔,帶着海洋氣息的溫熱呼吸拂過她耳後的敏感帶,"你的嘴唇有更重要的用途。"
愛瑞伊轉頭瞪他,卻正對上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此刻在陽光下呈現出半透明的質地,像兩塊被海浪打磨過的玻璃。
"比如用來指出你上個月發表的《北大西洋氣旋模型》裡的計算錯誤嗎?"
萊因哈特大笑,胸腔的震動通過兩人相貼的肩膀傳來。"那篇論文的第三頁腳注,"他湊得更近,鼻尖幾乎碰到她的太陽穴,"我特意留了個無傷大雅的錯誤,就想看看誰能發現。"他壓低聲音,"結果隻有你。"
這個認知讓愛瑞伊的身體竄過一陣微妙而甜蜜的酥麻。七年前當她第一次走進萊因哈特的氣象學課堂時,絕不會想到有一天會和他單獨漂在北海中央的小帆船上,分享着學術界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玩笑。
"氣壓計。"她突然說,伸手去夠身後的儀器箱,這個動作讓她整個人幾乎貼在萊因哈特胸前。她能聞到他身上混合着海鹽、汗水和某種苦橙氣息的複雜味道——這是專屬于航海萊因哈特的氣息,與在薩克森府邸噴着雪松古龍水的貴族判若兩人。
萊因哈特沒有讓開,反而就着這個姿勢握住她的手,引導她調整氣壓計的旋鈕。"像這樣,"他的拇指在她腕骨内側順時針畫圈,"當水銀柱開始跳舞時,說明有壞脾氣的小風暴正在趕路。"
"我以為你會用更專業的術語,教授。"
"在學術會議上當然要。但現在你是我的助手小姐,我們之間可以用...更有效率的交流方式。"
愛瑞伊突然俯身,兩人的鼻尖幾乎相碰。"有效率?"她挑眉,"就像你今早用'把那個濕漉漉的東西塞進來'指導我安裝水溫計那樣?"
萊因哈特眼中閃過狡黠的光:"你裝得又快又好。"
一陣突如其來的浪頭讓船身傾斜,愛瑞伊失去平衡向前栽去,被萊因哈特穩穩接住。"小心,"他的手掌摟着她的後腰,"我可不想我的助手小姐喂了北海的魚。"
愛瑞伊掙紮着站直。陽光下,萊因哈特敞開的領口露出秀色可餐的鎖骨,一滴汗水正沿着頸動脈緩緩下滑...
"專心工作,愛瑞伊小姐。"萊因哈特突然正色道,"除非你想讓我在你的實踐評估表上寫'容易受教授美色分心'?"
愛瑞伊抓起記錄闆拍向他胸口,卻被他趁機捉住手腕。
"愛瑞伊小姐,你這是在幹擾科研工作。"他假裝闆着臉,但嘴角上揚的弧度出賣了他。
"我隻是在履行助手的職責,教授。"愛瑞伊無辜地眨眨眼,"需要我幫你'穩住'什麼嗎?"
她知道"穩住"這個詞會讓萊因哈特想起他們初夜時的小秘密。果然,教授的耳尖立刻泛紅了,他假裝咳嗽掩飾笑意:"嚴肅點,我們正在記錄北海暖流的季節性變化。"
萊因哈特彎腰調整那台複雜的氣象儀器,亞麻襯衫被海風吹得緊貼在背上,勾勒出肩胛骨清晰的線條。愛瑞伊笑着退開一步,欣賞愛人專注工作的樣子。他在講台上是輕佻的氣象學教授,在社交場合是風度翩翩的情聖,而在海上——隻有她知道——他像個發現新玩具的孩子,對每一片雲、每一道洋流都充滿純粹的好奇。
愛瑞伊的視線越過他肩頭,鎖定在遠處的海平面上。一個奇怪的黑色物體正随波起伏。
“海上不對勁...”
“怎麼了?”萊因哈特取出随身攜帶的望遠鏡,順着愛瑞伊的視線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他調整焦距時眉頭緊鎖,那個輕佻的浪子瞬間變回嚴謹的學者。
随着距離縮短,那物體漸漸顯形——一塊破損的木闆,上面似乎趴着...
"是人!"二人同時驚呼。
二十分鐘後,他們用繩索和鈎杆将那塊漂浮的殘骸拉近。木闆上的景象讓愛瑞伊胃部抽搐——一個面色灰白的男人像擱淺的魚般趴着,黑色的長發黏在臉上,嘴唇呈現不祥的青紫色。他穿着刺繡繁複的絲綢外套,腰間挂着鑲玉的匕首鞘,全然不像是個北海漁民。更詭異的是,他雙臂死死環抱着一個防水油布包裹,即使昏迷也不曾松手。
"還活着!"萊因哈特探了對方的頸動脈,"幫我把他弄上來!"
愛瑞伊和萊因哈特合力将溺水者拖上甲闆。接觸的瞬間,愛瑞伊倒吸一口冷氣——他的皮膚冷得像大理石,脈搏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維京人。"萊因哈特解開溺水者浸濕的外套,露出裡面繡着航海标志的襯裡,"他怎麼會出現在北海?"
愛瑞伊無暇思考這個問題。她迅速按照諾埃教過的急救步驟,清理溺水者口鼻中的海水,開始有節奏地按壓他的胸膛。三十次按壓後,她俯身捏住遇難者的鼻子,将空氣渡入他口中。
第二輪按壓進行到一半時,維京人突然劇烈咳嗽,噴出一大口海水。他的眼睛猛地睜開——那是一種罕見的純黑色瞳孔,仿佛凝聚了整個深淵。他驚恐地掙紮起來,用某種旋律優美的語言急促地說着什麼。
"冷靜!你安全了!"萊因哈特按住他的肩膀。
維京人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遊移,最終落在愛瑞伊臉上。他虛弱地擡起手,顫抖的指尖在胸前比劃了一個十字,然後昏了過去。
"他把我當成了天使。"愛瑞伊輕聲道,手指檢查着遇難者頸側的脈搏,"現在穩定些了,但體溫過低會要了他的命。"
萊因哈特翻出備用毛毯和一小瓶白蘭地:"先擦幹,再摩擦四肢。我去生火。"
小船沒有真正的火爐,但萊因哈特巧妙地将銅質儀器箱倒扣,内置蠟燭制成簡易取暖器。搖曳的燭光中,愛瑞伊脫去維京人濕透的外衣,用毛毯用力摩擦他蒼白的手臂和胸膛。他的身體精瘦卻肌肉分明,小腿有幾道猙獰的舊傷疤。
"看來他經曆過不少冒險。"萊因哈特遞來白蘭地,示意愛瑞伊喂給遇難者。
維京人在酒精刺激下再次蘇醒。這次他的眼神清明了許多。
"你們...想發财嗎?"維京人的第一句話是用蹩腳的本地語說的,帶着奇怪的口音。
萊因哈特和愛瑞伊面面相觑。
"我們更想讓你活下來,朋友。"萊因哈特遞過酒瓶,"再來一口?"
男人貪婪地吞咽,酒液順着他濃密的胡子滴落。
"我的名字是耶·裡夫曼。"他掙紮着坐起來,濕漉漉的黑發貼在額前,"聽着!我的船...瓷器...全都沉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但航線還在我腦子裡!"他突然抓住萊因哈特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帶我去見你們的領主!"
"恐怕男爵對你的航線沒興趣。"萊因哈特溫和但堅定地掰開他的手指。
"不是小領主!"裡夫曼激動地咳嗽起來,"國王!真正的統治者!"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遊移,突然壓低聲音,"看在你們救了我的份上...我給你們看個秘密。"
他顫抖的手指解開那個一直緊抱的防水包裹。油布層層展開,露出裡面一匹金燦燦的織物。
愛瑞伊接過那塊布料,驚訝地發現它輕盈得幾乎沒有重量,卻在陽光下閃爍着絲綢無法比拟的光澤。她從未觸摸過如此柔軟卻又如此堅韌的材料,仿佛将陽光和流水織在了一起。
"這是什麼?"她輕聲問。
"東方金錦,産自中原國最南端的島嶼。"裡夫曼的眼睛因為狂熱而發亮,"一小塊就能在聖亞特蘭提斯王國換十匹阿拉伯駿馬!而那裡..."他指向東方,"這樣的織物堆積如山,遍地都是價值連城的黃金!"
萊因哈特接過金錦細細端詳:"你親自去過?"
"三次!"裡夫曼驕傲地挺起胸膛,随即因疼痛瑟縮了一下,"最後一次,我帶回的貨物讓家族财富翻了三倍。這次我們準備了十二艘商船,計劃開辟新航線..."他的聲音低落下來,"現在全完了。"
愛瑞伊和萊因哈特交換了一個眼神。裡夫曼描述的景象太過夢幻,像是水手們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但手中這塊不可思議的織物又真切得不容置疑。
"從亞曆山大港向南,繞過沉睡角,穿過惡魔之眼...三個月航行,就能到達中原國。"他艱難地坐起來,"我的家族在港口有船,下個月還有最後一支船隊能趕上季風。我可以帶你們去東方——那裡的财富超乎你們最瘋狂的想象。"
海風突然轉向,吹亂了愛瑞伊的長發。萊因哈特望向愛瑞伊,發現她翡翠般的眼睛閃爍着久違的光芒——那是他四年前在學院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注意到的,對未知的渴望。
"你剛才說的,是中原國的語言?"愛瑞伊輕聲問。
"是的。"裡夫曼突然抓住愛瑞伊的手,"你眼睛的顔色...像上等的普洱茶。在那裡,你會被當作女神崇拜的。"
萊因哈特不動聲色地隔開兩人:"我想我們的客人需要休息了。"他幫裡夫曼裹緊毛毯,"等回到港口,你可以慢慢講這些..."
裡夫曼轉向萊因哈特:"你是個學者,對吧?想象一下,中原國有比聖亞特蘭提斯圖書館更浩瀚的典籍,有天文學家能預測千年後的日食,有醫生能做開顱手術..."
話音未落,他的眼皮沉重地垂下,身體向前栽倒。萊因哈特及時扶住他,發現他又陷入了昏迷。
"發燒了。"愛瑞伊摸了下裡夫曼的額頭,"他需要真正的醫療照顧。"
萊因哈特點頭,轉身去調整帆向。
"萊因,"她輕聲喚道,"你覺得他說的有多少是真的?"
萊因哈特停下調整纜繩的手,望向逐漸西沉的太陽。"那個織物确實價值連城。"他若有所思,眼神變得深沉,"但每個水手都知道,遠航東方危險重重...無論如何,先把他交給父親處理。"他忽然咧嘴一笑,又變回那個活潑的航海夥伴,"不過...那個關于你眼睛的比喻挺有詩意。普洱茶女神?我得記下來。"
愛瑞伊嗔笑着抓起一塊海綿砸向他:"專心開船,水手。"
帆船轉向,朝着薩克森港駛去。耶·裡夫曼在昏迷中喃喃自語,說着無人能懂的語言。他的手指緊緊攥着毛毯邊緣,仿佛仍在與大海搏鬥。
愛瑞伊望着逐漸遠去的海平線。某種奇怪的預感在她心頭盤旋——這個維京人帶來的不止是一個發财的機會,而是一扇即将打開的危險之門。而她與萊因哈特,或許已經無意中觸碰了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