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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顧衍沒有處理公文,陪着顔雪蕊一起歇晌,直到丫鬟進來通報,說二爺進府了,夫妻倆一同去花廳赴宴。顔雪蕊腿酸,走得慢吞吞,于是華燈初上,侯府所有人,包括顧淵一行人都坐在了宴席上,一家之主顧衍執着顔雪蕊的手,姗姗來遲。
華堂煥彩,燭光把廳内照得亮堂,十幾張紫檀方桌列在兩側,老夫人高坐上首主位,左側兩個尊位空着,右側是一身穿鐵甲的雄武男子。
他的眉眼和顧衍有五分相似,面若刀削,棱角森然。許是常年征戰的緣故,他身上煞氣極重,如同一把鋒芒畢露的利刃,見血封喉。
“兄長。”
見顧衍到來,顧淵起身點頭示意。他身形高壯,像小山一樣魁梧,叫人有種深深的壓迫感。
“嗯。”
顧衍輕輕颔首,兄弟相見,沒有涕泗橫流,也沒有語無倫次的失态,顧衍面色平靜,擡起手掌,拍了拍顧淵的肩膀。
他道:“辛苦了。”
兩人是親兄弟,身形相近,眉目近似,脾性又是如出一轍的冷淡,在少年郎時,身穿一樣的衣裳,還有冒失鬼把兄弟倆認錯。
如今過了十幾年,境遇不同,顧淵在戰場上久經風沙,身上血氣和煞氣纏繞,而顧衍則在京城撐起門楣,含威不露,内裡藏鋒;兩人氣質大相徑庭。
而且經過西北的烈烈寒風,顧淵比顧衍膚色偏黑,身形也更加魁梧,再也不會有人将兄弟倆認錯了。
“好了好了,回頭再叙舊,吃菜。”
玉箸敲擊瓷盤,發出清脆的聲響。老夫人看着遲遲而來的顧衍夫婦,不滿道:“顧太傅日理萬機,快快落座罷。”
這是責怪他來得晚了。
畢竟身為一家之主,他不來,沒有人敢動筷。手心手背都是肉,次子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一口熱乎飯都吃不上,難怪老夫人不滿。
顔雪蕊掙脫顧衍的手,走到老夫人身側,柔聲道:“丫頭不小心把茶水灑到侯爺身上,換了外袍,這才來晚了,婆母勿怪。”
在這種場合,顔雪蕊向來給顧衍面子,畢竟是她孩子們的生父,婆母又待她那麼好。
老夫人冷哼一聲,看在兒媳的份兒上饒過顧衍。她轉向顔雪蕊,摸了摸她冰涼的手,低歎道:
“你身子弱,晚上多加件衣裳。”
夫婦兩人一同來遲,她卻隻責怪兒子不怪兒媳。顔雪蕊出身不高,又霸占了顧衍的後院,不理庶務,空有一張芙蓉面,勾得自家兒子神魂颠倒,沒有任何一個婆母會喜歡這樣的兒媳。
老夫人卻對顔雪蕊隻有憐惜。
旁人不知内情,老夫人卻對兩人當年的糾纏一清二楚。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被自家混賬兒子搶強回來,起初多麼伶俐聰慧啊,後來惶恐瑟縮,連說句話都要看顧衍的臉色。
姑娘偷跑過很多次,曾經有一次,她跑到老夫人院子裡,泣求放她一條生路。她跑的急,慌忙之中繡鞋掉了一隻,露出布滿淤痕的纖細腳腕,老夫人心中不忍,轉眼院子就被衆人舉着火把圍起來,姑娘怕得瑟瑟發抖,躲在她身後,被顧衍硬拽着手腕拖出來。
後來姑娘鬧絕食,顧衍大怒,起初生灌不成,竟真不給吃喝,兩人較着勁兒,誰知那姑娘竟懷孕了……鬧來鬧去,如今過去這麼多年,現在兩人安安穩穩過日子,老夫人心中甚慰。
顔雪蕊應了老夫人的話,她抽出袖中的絲帕,柔聲道:“母親,您眼中進沙子了,容兒媳給您揉揉。”
她嗓音輕柔和緩,即使在京城這麼多年,依然帶着江南水鄉的吳侬軟語,叫人不忍拒絕。
老夫人任由她為自己擦拭眼角,心中不由再次歎息,難怪兒子癡迷兒媳。方才她驟然看見久不歸家的兒子,一瞬間思念、喜悅、心疼……複雜的心緒湧上來,叫她紅了眼眶。
她中年喪夫,從不願在人前露怯。花廳被丫鬟清掃的一塵不染,哪裡來的沙子?不過是兒媳借機為她整理儀态罷了。
如此細心、聰慧,又妥帖的姑娘,連她這個一腳踏入棺材的老婆子都喜歡,何況男兒?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下去歇着。顔雪蕊笑了笑,她婆母看着莊嚴肅穆,實則極其通情達理,是她少時在侯府唯一的溫暖。那時她犟,顧衍瘋,她和顧衍之間多虧了老夫人從中調停,所以顔雪蕊對老夫人是真心敬重孝順。
這邊婆媳相得,相處甚歡,直到顧衍低咳一聲,顔雪蕊回到顧衍身邊落座。顧衍給她夾了一筷她愛吃的魚肉,顔雪蕊并未動筷,反而擡眸在席間四處張望,
靖淵侯府人口并不複雜,老夫人一共一女三子,長女早年嫁與定通伯府為宗婦,可惜天妒紅顔,難産而亡;長子顧衍承爵,次子顧淵常年戍守西北,沒有娶妻,膝下有兩個兒子。
幼子顧麟最讓人心痛,戰亂中身中流箭英年早逝,走時還不滿二十歲。好在顧麟少年風流,生前房裡熱鬧,留下三子四女,夭了一個幼子,還剩六個康健的子嗣,三房向來是府中最熱鬧的院子。
其餘零零散散的旁支庶出,大都靠顧衍在朝中為其謀了官職,顧府還有一個女兒,論起來算顧衍的庶妹,是宮中的四妃之一的淑妃娘娘,除了她,今日顧淵的接風宴,顧府衆人到的齊整。
顔雪蕊的眸光在席間來回掃視逡巡,右側悶頭喝酒的顧淵忽然道:“今日在禦前,明瀾和戚校尉切磋箭術,不分上下。”
他轉頭看向對面的顧衍,目不斜視,道:“兩人少年心性,定要比出個上下,我帶諸人先行回府,兄長勿怪。”
“言重了。”
顧衍唇角微勾,眼底卻逐漸冰冷,“明瀾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又怎會怪你。”
沒有人知道,在隐蔽的桌帷之下,顧衍的手驟然捉住顔雪蕊的腕子,有些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