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如水的眸子總是常含憂愁,幼時的他不懂,後來長大些,他隐約知道母親的憂愁來自父親,父親總欺負她。
每次父親來主院,母親會變成驚弓之鳥,然後所有的下人被清走,主院房門緊閉,傳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抽泣嗚咽。那時他大約四五歲,不顧衆人阻攔,拿起小木劍就闖了進去。
就算是父親也不能欺負溫柔的母親,他要保護她。
……
那是他第一次跪祠堂,父親倒沒有重罰,跪了一夜後便叫他起來,此後他結束了懵懵懂懂的孩童時代,開始開蒙讀書。
他開蒙早,讀書多為儒家典籍,從《三字經》開始,到《禮記》、《孝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讀書後便并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整日黏在母親身邊,父親待他威嚴又不失寬和,握着他的手教他讀書習字,帶他騎馬射箭,會在他晨讀沒有起床時呵斥他懶惰,也會在他騎馬擦傷時給他準備金瘡藥。
越發長大,明瀾心裡越發糾結。他這時候才懂幼年以為的“欺負”是什麼,也明白母親為何常含憂愁。身為母親的孩子,她生下了他,他該保護她,像小時候那樣,母子天性。
可……可是,他同樣是父親的兒子啊!父親的教導呵護,他從小念的聖賢書,他怎能違抗父親呢?
在這種複雜的情緒之下,明瀾長到十二歲,那時母親和父親的關系已大有緩和,他跟着二叔去西北曆練。西北風沙急烈,遠不如京城舒坦,他卻悄悄松了一口氣,不用夾在雙親之間為難。
他每年回來一次,母親身子雖柔弱,氣血不足,氣色倒不錯,也不似從前那樣眉眼含愁,父親溫和體貼,兩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鹣鲽情深。
明瀾逐漸踏過心中那道坎兒,雖然初始坎坷,最終得到了善果,不是麼?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弟妹,妹妹明豔大方,弟弟肉乎乎一個,叫人看着便心生柔軟。
家和萬事興,他是侯府嫡長子,自覺肩負整個家族的興衰,那些旁支庶出暫且不論,父親母親弟弟妹妹,是他最親近的人,他不會叫任何人破壞他美滿和順的門庭。
……
思及此,明瀾眼中閃過一絲狠意。這會兒顧衍踱步從裡間出來,他面如白玉,眉眼溫和,不見半分方才的怒意,顯然已經被顔雪蕊哄好了。
“你母親歇了,回去罷。”
顧衍道,一邊解開桌案上的油紙包,把蜜餞放入袖袋。
明瀾眼角微抽,母親愛吃蜜餞,父親嗜辣不喜甜,母親要是歇了,他往裡面拿蜜餞做什麼?分明是嫌他打擾他們。
他沒有戳穿睜眼說瞎話的顧衍,關切道:“大夫在外候着,母親的手?”
“無妨。”
顔雪蕊本來就沒事,顧衍揮揮手,叫大夫和兒子一同退下,臨走時交代明瀾:“雖在京城,念書習武,每日亦不可懈怠。”
想起方才的場景,顧衍心裡不順,又加上一句:“堂堂男兒,困宥内宅,不像話。”
“京城之事繁雜,多出去結交朋友,多聽多想,不要總來打擾你母親。”
明瀾低頭應諾,他看着正準備沉溺内宅的顧衍,提醒道:“今日我在父親書房,見到了明薇。”
“她道有要事和父親相商。”
顧衍忽然一怔,他揉了揉眉心,道:“叫她明日再來。”
顧太傅旁的不論,言出必行,尤其是答應顔雪蕊的事,他既說出口,無論再難也會辦妥。但他今日心中不順,想和夫人在一起。
方才他叫人當着太子的面勒死那女人,借此給太子一個教訓,小懲大誡。太子背後的小動作他一清二楚,翅膀硬了,也别想翻出太傅的五指山。
卻不知向來軟弱的太子竟是個癡情種子,一個煙花女子,竟值得他和他翻臉。
他難道不知道聖意難料,皇帝對太子黨明褒暗貶麼?沒有他在朝中周旋,他的太子之位還坐得穩麼!
想起方才太子的誅心之語,顧衍心緒煩躁,沒有多留明瀾。明瀾從主院回去,先去回了明薇,又去奶娘處看望幼弟,像小時候母親逗他那樣,搖着撥浪鼓逗他,把弟弟逗得咯咯笑,他冷峻的臉上也浮現一絲笑意,顯出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