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星子布滿漆黑的天幕,顔雪蕊卸了妝面,換上薄羅寝衣,端坐在銅鏡前,兩個丫鬟一人一邊,梳理她烏黑發亮的長發。
“今日相不中,春光正好,咱們大可多辦幾日,夫人愁什麼?”
碧荷把金钗步搖玉簪分門别類,收在妝奁中,站在顔雪蕊身後給她揉捏肩膀。
顔雪蕊斜睨她一眼,道:“小案上放着一盤麥芽糖。”
“嗯?”碧荷疑惑。
“糖還沾不住你的牙。”
碧荷:“……”
原來是嫌她話多,夫人這般促狹!
碧荷哼哼唧唧,都道夫人溫柔娴靜,面團一般兒的和順脾氣,她伺候久了才察覺,夫人内裡乾坤,有時候忽然一句話,比二八少女都活潑。
碧荷雙頰鼓起,正欲辯駁,忽然眼尖地看見一襲燙金的紫袍邊兒,她瞬時心中一緊,含胸低頭退下。
肩膀上女人綿軟的雙手換成一雙遒勁有力的大掌,顔雪蕊身子一僵,這回倒也沒躲。
她疑惑道:“今日不睡書房麼?”
顧衍俊眉微挑,欺身靠近她雪白的頸窩,“趕我?”
這話顔雪蕊沒法接,她沉默片刻,起身吩咐道:“來人啊,侍奉侯爺沐浴——”
話音未落,顧衍一把扯過她的手臂,對外頭應聲趕來的丫鬟冷聲道:“出去。”
顧太傅冷肅威嚴,丫鬟們都怕他,淩亂的腳步遲疑片刻,紛紛退到外面,眼光鼻,鼻觀心。
他握着顔雪蕊的手腕,黑眸直勾勾盯着她,“你來伺候我。”
顔雪蕊和他對視片刻,垂下眼睫:“侯爺,你醉了。”
顧衍平時絕不會這麼說話。他酒量好,但終歸是肉體凡胎,偶爾也會醉酒。他醉時既不上頭也不亂撒酒瘋,神态自若,思緒清晰,旁人一般看不出來。
顔雪蕊從前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見識是在明瀾的百日宴上,他來者不拒,喝了很多酒,回來把她抱在懷中,說:“别鬧了。”
“兒子……兒子都有了,以後安生過日子,嗯?我待你好。”
顧衍面對她時總是冷着一張臉,眉眼陰寒,心狠手黑,床笫之間更是弄得她撕裂疼痛。偏他還看不得她哭,她一哭,他更狠。她忍着痛和眼淚,日日困在一方小院,真是生不如死。
那天他說這話時語氣歎息,似乎藏着無盡的無奈與痛苦。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他有什麼好痛苦的?一點兒都不像他。
後來才知是喝多了酒,醉迷糊了。再往後十多年,夫妻倆天天睡在一張榻上,他喝醉的時候顔雪蕊大約能看出來。
比往日更喜怒不定,想一出是一出,十分不好伺候。
顔雪蕊不禁頭痛。她任由他攥緊自己的手腕,柔聲道:“好好,我來伺候侯爺沐浴。”
“你先放開,我去給你拿寝衣。”
顧衍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過了半天,“休想!”
他把她環在懷中,伏在她削細雪白的頸窩裡,冷笑道:“想跑?打斷腿!”
顔雪蕊:“……”
她忍,總不能跟個醉鬼講道理。她順着他說話,兩人拉拉扯扯到了榻上。顔雪蕊确實不會伺候人,這些年顧衍沒叫她幹過這事兒,纖纖十指不沾陽春水,費了大半天勁兒,才把顧衍身上的的獸紋腰帶解下來,褪去質地□□的外袍。
這衣裳看着威風,沒有一絲褶皺,穿着真不怎麼舒坦。
顔雪蕊起身把外袍挂在屏風上,一回頭看見顧衍支着腿半躺在榻上盯着她,俊臉沉郁,眸光陰冷。
“……”
“妾身隻是去挂件衣裳。”
顔雪蕊低低歎了口氣。顧衍不許丫鬟進來,她給他解個衣裳都費勁,更遑論伺候他沐浴安寝。湊合一晚,早早睡了,隻求他别再撒酒瘋。
她伸手把床帳放下,一雙柔荑輕柔撫上男人的胸膛,她順勢把他推到在床榻,烏黑的秀發瞬時鋪滿引枕。
“睡罷。”
她今天累了一天,又裝有心事,心裡亂糟糟的,原想自己待一會兒,誰料顧衍來了。
他是侯府的主人,她是他的妻子,他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顔雪蕊于情于理都無法拒絕他,隻能閉上眼睛,盡快安歇。
睡吧,睡着了什麼都忘了,明早紅日初升,又是新的一天。
如同往常一樣,她安慰着自己,可今日顧衍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手臂越收越緊,把她的腰勒了一圈青紫。
“呵,戚重老匹夫,早晚送他見閻王。”
“周承嗣笑裡藏刀,真想抽過去,惡心。”
“……”
托顧衍的福,這些名字顔雪蕊個個耳熟。周承嗣是當今賢王殿下,戚重則是戚太尉,掌管皇城上萬禁軍,賢王殿下的舅舅。
顧衍心思深重,從不把喜惡露于表面,更别說像現在這般……直抒胸臆。顔雪蕊無奈睜開眼睛,撫着他的心口順氣。
“沒有我,他周承徽算是什麼東西,豎子恩将仇報,他真敢!”
最後三個字簡直是從喉嚨裡擠出來,顔雪蕊的手一頓,隐約猜到今日顧衍醉酒的原因。
顧衍克已慎獨,十幾年間,他喝醉的時候一巴掌能數過來。賢王黨羽與他争鋒日久,不至于叫他動這麼大的肝火。
還是因為太子。
前段日子他和太子生出嫌隙,後來又莫名和好,今日太子妃在侯府親熱和氣,她以為已經過去了。
恩将仇報,莫非……
顔雪蕊急忙拽住顧衍的衣袖,問:“莫非太子殿下心中依然對侯爺有怨?”
她從前就怕顧衍專權,不加收斂,将來太子登基恐怕容不下他,這八字還沒一撇,太子這就“恩将仇報”了?
她和兒女們靠侯府庇佑,侯府則背靠太子這棵大樹,顧衍樹敵甚多,從心底裡,她不希望顧衍出事。
“安心。”
黑暗中,顧衍的眼眸幽黑發亮,看得顔雪蕊莫名膽寒。
說他醉了,他這時竟知道顔雪蕊心中所想。
“定不會叫你們受苦。”
“太子……既然活着的太子不聽話,不如死了,照樣為我所用。”
“且看吧。”
大逆不道之語,聽得顔雪蕊膽戰心驚。她知道顧衍有多瘋,他真能做出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