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馭雪微微一笑,捂住腹部的手卻并未挪開,難得堅持不讓她看:“飛箭所傷,一點小傷。勞裴娘記挂,養幾日大約便好了。”
許是方才演那一出戲又耗費了許多精力,她的臉色更白了幾分,連帶着指尖也透出冰冷的青白。
裴則明垂下眼,盡量克制住自己即将外洩的情緒,擡手解下自己厚實的鬥篷,輕輕披在她身上。
“很快便到了。”她道,“回府讓醫師來瞧瞧,你……”
毛茸茸的觸感忽然蹭上脖頸,裴則明話還沒說完,有意壓着的尾音就被惹出了點顫音。
裹在鬥篷裡的莊馭雪側過身,無意間挪近了與她的距離,半靠在她肩側。
從這個角度,裴則明隻能瞧見她低垂的長睫,以及瘦削到宛如小荷尖尖角的下巴。
她軟聲道:“頭有點沉……若是壓得裴小姐不适,把我推開就好。”
裴則明略帶僵硬地應了聲,不自覺地壓低呼吸聲,盡可能不要吵到睡意昏沉的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車夫終于停下了。轎子被輕輕放了下來,白枝掀起簾子:“小姐,到了。”
裴則明端坐在車中,用另一隻沒被壓到的手沖她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小聲點。
見那位被帶回來的“紅顔”正倚着小姐睡得正香,白枝沉默片刻,低聲問:“小姐,裴大人在正廳等你,此事可能不便瞞過……”
她替自家小姐擔憂,然而裴則明神情一點沒變,看起來冷靜沉穩得很,似乎早想好了應對之策,繼而伸手抱起那人,穩當地下了轎。
跟上來的丫鬟落園忙問:“小姐要把她藏……安置在哪間房?前院有幾處空着的。”
裴則明蹙了一下眉:“内院沒有空房?”
白枝不由提醒:“小姐,空房倒是多,隻是恐怕不合規矩,裴大人那邊——”
裴則明卻無心理會,擡腳進了裴家府邸,發覺裡面的構造和遊戲中的一樣,不由松了口氣。
她抱着人,一路從正門走進自己住的東廂房,在近處挑了間空房。
正要走進去時,在她懷中睡了一路的人終于睡醒了,輕扯了一下她的衣袖:“……裴娘,後院。”
裴則明以為她是怕被發現:“後院陰冷,不便你養傷。不用擔心家主那邊,我稍後去解釋。”
“不是因為這個。”莊馭雪輕言細語道,“我不喜人多,幽靜些反倒好。”
裴則明便依了她,轉去後院,特意挑了間日照比較充足的房間給她。随後,她吩咐丫鬟去請醫師,順便将其他人都支了出去。
莊馭雪被她小心翼翼地抱到床上,脫去披風和外衣,蓋上桃紅團絲錦被,再塞過暖洋洋的手爐。
在她的努力下,莊馭雪蒼白的面容終于回了點血,仰着桃仁般的眼眸看她:“多謝裴小姐。”
好容易隻剩下兩個人,裴則明卻反倒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搖了搖頭:“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莊馭雪便隻專心瞧她,聽話地合上唇。
她沉默下來,裴則明更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匆匆移開眼:“……那你歇着,我先走了。”
床上的女子乖順地點頭,沒有提出異議。
裴則明起身,最後用餘光瞥了她一眼,便要離開。
然而床上的人又喚了她一聲:“……裴小姐?”
裴則明頓住,轉身。
外面已是三更天,窗外漆黑如濃墨,屋内搖曳的燭火下,漂亮到如同畫中人的女子一錯不錯地盯着她,嘴角的弧度若有若無:
“你沒有話要問我麼?”
裴則明微愣:“……什麼話?”
“比方說,我為何會被人追殺?再比如說,我是什麼人?”
裴則明眉心不解地擰起一點:“為何要過問你的私事?如果你想說,便自然會告訴我。不想說的話,問也無用。”
莊馭雪盯着她又看了片刻,眯着眼笑:“裴小姐說的是。我隻是擔憂,像裴小姐這樣的菩薩心腸,别遇上會勾魂畫皮的狐妖才是。”
……那狐妖怕不是就在她眼前。
裴則明一邊覺得好笑,一邊無奈輕歎:“我也不是什麼人都會往院裡帶的,你多慮了。”
說話間醫師已至,她便借去見家主的由頭,從外院走了出來。
白枝跟在她身側,話裡有話地提示:“裴大人請了幾日朝假,連夜從甘淵趕回雲陽,兩個時辰前才進院……想必一路舟車勞頓,小姐切莫惹裴大人不快。”
裴則明腳步一慢,在轎子上僵硬到無法轉動的腦子終于開始運轉,猛地想起這個關鍵劇情點了。
遊戲原劇情中,裴家出身寒門,家主裴青權能力出衆,曾入長黎皇帝青眼,官至丞相。改朝換代後,被長黎皇帝重用過的女官備受新帝打壓,裴青權左遷奉常,舉步維艱。
按原先的思量,裴青權計劃讓唯一的女兒入仕,以免青黃不接。
可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的女兒偏偏出了意外,無聲無息地死了。
這一年正是篡位之變發生後的第七年,女主莊馭雪辭别仙山,重返人間,因由頂替了裴家長女的身份,化名裴則茗。
丫鬟白枝,則是她帶來的心腹,是知曉這一切的人。
——看來如今,頂替裴則茗身份的人不是莊馭雪,而是她自己。
裴則明思慮極快,等走到書房門口時已将遊戲劇情捋了一遍。
白枝提燈候在門外,裴則明見她神情緊張,拍了一下她的肩,低聲道了一句“我有分寸”,才推門而進。
書房内的布置簡單,一張紅木桌子正對門口,身着三品官服的女人端坐其後,正垂眼盯着手中的毛筆,連她進來都并未擡眼。
裴則明先是行了禮,喚了一聲裴大人。看對方心緒不在此,她便起身走近,順勢觀察裴青權手裡的筆。
走近一看,她發現那隻“筆”隻是形狀近似毛筆,材質像是某種金屬,頂端鑲嵌了一顆發着暗光的紅石。
裴則明眼尖地看出這紅石是靈石中的“紅煙”,為中品靈石,一顆便頂一兩黃金。
她又掃了一眼這隻“筆”,憑資深玩家的經驗認出這是一件在凡間流通的靈器,可錄下人曾說過的話,大約類似現實生活中的“錄音筆”。
不同于一心仕途的裴青權,裴家大小姐裴則茗天真驕縱,一心隻想着修仙,對做官毫無興趣,花大手筆買了許多靈器玩,為此還與裴青權吵過許多次架。
裴則明站在一旁,收回目光,耐心等待着裴青權開口。
過了片刻,裴青權才放下靈器,淡淡道:“你今夜去做什麼了。”
裴則明的語氣同樣很淡:“上街轉轉。”
裴青權還是連眼都沒擡,“轉回來一個青樓女子?”
裴則明并不加以解釋:“随手解救。”
裴家家主的語氣不算咄咄逼人,但冷硬不近人,輕易給人難捱之感。她道:“你現在頂着則茗的身份,我不希望她的聲名受影響。”
“是。”裴則明應道,“此事不會外傳,隻有幾個丫鬟知道。”
如她所料,裴青權根本懶得管她的私事,略加警告後直接換了話題:“按此前我和你的契約,你要替她入仕為官,我會舉薦你。”
“是。”
簡短兩三句話說完,裴青權眉間含着倦意,正要讓她出去,餘光卻瞥見她袖口、指尖多了些灰蒙蒙的塵污,不由皺起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