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黃這麼個事兒梗着,小妹是個硬骨頭,半字不想和他們說。沒想到,小弟卻忍不住蹦出來炫耀說:“哥哥出去‘撈船金’了。”
那時候水性好的人可以抓着船錨,跟着船通過豐潭江水流最湍急的一個險灘。如果運氣好的話,能撿到些寶貝,去換點糧票添補家用。但運氣不好的話,也可能會把命搭上。一般家裡長輩是不讓孩子出去“撈船金”的。
婉娟女士一聽,等李家那群小子一走,也火急火燎地往河邊去撈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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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人傑今天在水裡撲棱半天沒什麼收獲,一上岸就瞧見李武聲站在岸邊等他,還拿着他的衣服鞋子。新仇舊賬一合計,他也二話不說沖上去迎面一腳就把人踹翻。
沖動是魔鬼,很快他就因為寡不敵衆,被李家幾個兄弟按在地上摩擦。
俞人傑的臉皮貼着地皮,感覺自己要被榨出一層油來,李武聲卻說出一個讓他很痛快的消息——
原來父親又接下那天那人的單子,原先那活兒他們拒絕後,對方又找到李家的木工師傅。隻是沒想到,俞師傅又因為大黃的去世,打了個回馬槍。
他被李武聲趾高氣昂地踩在腳底下,雨點般的拳腳落在他身上,最後李武聲将紮着幾枚洋釘的鞋跟在他胸口上狠狠地左右碾幾下,直到血迹滲滿他的鞋底才算作罷,臨走時還丢下一句:“你爹要再敢搶我爹的活,下次我就打斷你的腿。”
奶奶趕到的時候,正看見這一幕。俞人傑被人碾在地上的臉挂了彩,左臉腫得仿佛腌着醬菜,右臉活脫脫是個破了皮的紫甘藍。
她頓時氣血沸騰,抄起鄰居家新斫的尖木棍,在一衆驚愕的目光中,生生将李武聲串在棍子上。
李武聲在醫院躺了個把月,剛要找人算賬,偏巧那個開着四輪汽車的家夥,在廣東木玩展銷會上,意外拿下一批木頭玩具訂單。從此迎來了豐潭的木玩經濟時代,甚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走俏海外。
那年,鎮上陸陸續續富了不少人,萬元戶激增。整個鎮的木工都忙着做木玩生意,兩家的恩怨暫時擱下,也沒能顧上和彼此扯腳皮。
俞人傑自此把自己和俞婉娟女士綁在了一條繩上,甚至還大言不慚地對他爹放出話說:“奶奶以後我罩着。誰找她麻煩,我削誰。”
老爺子反手照他腦門狠狠捶了一記:“混賬玩意!把我媽頭上的抹布拿開!”
俞人傑就是這麼個沒頭沒腦的莽夫。
直到二十三歲那年,金融風暴席卷亞洲,外彙交易所接二連三地發布破産公告,東南亞出口受限,鎮上的木制玩具廠以秋風掃落葉的速度,一家家紛紛開始落牌。
鎮上的年輕人也候鳥遷徙似的全都湧向兩廣,連李家兄弟幾個都連夜扒上綠皮火車。
俞人傑這個草莽蠢蠢欲動,也說要單槍匹馬地出去闖一闖。
老爺子很敏銳:“去哪兒?”
俞人傑:“海南。”
老爺子反手又是照着他腦門狠狠錘了一記:“敗家玩意!度假是吧!”
俞師傅把他的存折都沒收,就買了一張去程的票把人給扔上火車。
就在那趟慢慢悠悠的綠皮小火車上,俞人傑遇見了唐湘女士,兩人對面坐着,車窗外的麥田一望無垠,連眼前女人的五官都顯得格外工整挺闊。俞人傑幾乎瞬間确認,這就是自己喜歡的理想型,他喜歡這種大氣又能侃侃而談的女人。
兩人是老鄉,唐湘是豐潭縣城人,性格樂天開朗,火車還沒出站,竟直接告訴他自己是去海南工作——在國内的首家五星級度假酒店任職大堂副理。下了火車,兩人火速墜入愛河,俞人傑竟也收起從前莽撞的性子,開始裝起斯文敗類。
在唐湘的幫助下,他找到一份大堂行李員的工作,剛要大展拳腳,突來噩耗:奶奶在豐潭縣城出了車禍。
俞人傑當時五雷轟頂,那是他第一次面臨親人離世。他這個擠牙膏都漏不掉一滴的性子,第一次咬牙買了張全價機票飛回省城。在飛機上就翻江倒海地哭一通,轉長途客車時又抱着售票大叔的胳膊哭一路。
算命說老太太命硬,天煞孤星,沒那麼容易死。果不其然,半月後俞婉娟病情奇迹般好轉,沒幾天就出院。
俞人傑終于知道這就是吃兩碗飯和吃一碗飯的區别。原本想等奶奶出院再回海南找唐湘,卻沒想到中途又趕上二叔的喪事,奶奶前腳一出院,後腳他二叔就在别人家做工時意外摔死了。
鎮上謠言四起,說俞婉娟真是天煞孤星。老太太自己是不介意别人怎麼編排她,樂呵呵地數着年歲過。
但俞人傑這二踢腳脾氣是一點就炸,知道是誰造他奶奶的謠,立馬抄起家夥什兒就往李家沖。等他一腳把李家的大門踹開,門栓都被踹飛,他來這就沒哪次是敲過門,從來都是一腳踹進來。
隻是這次不巧,李武聲的大姐在家,李家的大女兒——那個常年在外跑貨的卡車司機。
李大姐平日裡都在省外跑長途貨車,很少回鎮上。李家又是那麼個風氣,俞人傑不認為她能做得了李武聲的主。誰料,不等他開口,這李大姐二話不說撸起袖子,轉身“啪啪”甩了李武聲清脆的兩巴掌。
俞人傑更沒想到李武聲就跟個鹌鹑似的縮着,屁都不敢放一個。正當他不由得要對這位李大姐另眼相看時,李大姐又毫不猶豫地扭頭給了他一巴掌。
俞人傑:“……”
倆都老實了,站在門裡門外,彼此捂着臉大眼瞪小眼,直到李大姐冷着臉發話:“滾回家去,改天我帶他上門給你奶奶道歉。”
俞人傑真就跟上了發條似的,拖着步子将信将疑地往回走。他揉着火辣辣的腮幫子邊走還邊琢磨,這李家難得還有這麼講道理的人。
俞人傑回到海南已是三個月後。他剛丢下行李一刻不停地跑去找唐湘,結果唐湘不僅搬了家,還交往了一個高大沒他俊的新男友,俞人傑這次又哭着上了飛機。
自此這段海南之戀成了他的刻骨銘心,哪兒也不肯去,老老實實留在家裡挖野菜。
鎮上的人都議論紛紛,說這個戀愛腦以後是完蛋了。
直到二零零三年,唐湘領着個五歲小孩上門,不等他認出人來,唐女士就把那個正在吸果凍殼兒的小孩,跟個沒人簽收的快遞似的,往他面前一推:
“阿楊,叫爸爸。”
俞人傑目光偷瞄那小孩好幾次,上下左右、經緯縱橫,立馬在心中有了判斷:
很好,這個也完蛋,這個連果凍都吸喜之郎的水晶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