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洗完澡,坐在了床邊的搖椅上,眼疾手快,從剛換下來的裙子口袋裡摸出一顆草莓味糖果,撕了包裝丢進嘴裡。爸爸媽媽沒有注意到。
這顆糖是回房前,溫瀾塞進她手心裡的。
林辜月聽到爸爸在外面打越洋電話。
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一定是好天氣。她想。
而在缱绻的星空之下和環海的木屋裡,依然無法停下腳步的人,隻有爸爸了吧。
糖果的香氣包裹口腔。
生活有輕重緩急,她隐隐知道自己并非任何大人的第一順位。對爸爸媽媽來說,最重要的是出差和應酬;對爺爺來說,最重要的是戲曲節目和麻将;對陳老師來說,最重要的是家長的電話。
幼兒園有個同班男孩,名字叫宣陽。直到中班,每天上學還是雷打不動地與家長難舍難分,上演淚眼婆娑的戲碼。某個下雨天,林辜月來遲了,在門口登記,看到在地上滾過幾圈滿身是泥的宣陽,對疲憊的宣爸爸哭着喊:“那你一定要最早來接我,我要第一個看到你,”
那次放學,林辜月留心看了,宣爸爸真的第一個來接宣陽回家。
第二天到幼兒園和爺爺告别時,林辜月突然想起宣陽那張流着鼻涕卻快樂的臉,她照貓畫虎,認真地對爺爺說:“爺爺,我想今天你第一個來接我。”爺爺笑呵呵答應了,但或許是普通話不好,壓根兒就沒有聽懂,又或者直接忘記了,當天,林辜月依然是辦公室裡最後一個回家的小孩。
不過爺爺很擅長應付她,來的時候給她帶了一根草莓味的不二家棒棒糖。林辜月即将爆發的怨氣瞬間煙消雲散。
不是所有人的第一位,其實也沒有關系,被人重視本身就是奢侈的事情。隻要爸爸媽媽出差完回來會給她看照片,爺爺打完牌會給她買糖果,陳老師和家長說完話會和她講故事,隻要在最重要的事情後面,永遠還能有一個小小的她,那就足夠幸福了。
伴随草莓味糖果的甜香,那天她坐在爺爺的自行車後座,教自己學會滿足。
糖果融化,她拿出圖畫本。
昨晚,草莓兔在海上遇到了鲨魚海盜,草莓兔把貝殼用金色蠟筆塗抹,裝作是金币蒙混騙過鲨魚海盜。接着漂流到了海的中心。
然後呢?
林辜月的創作陷入瓶頸。
她在紙上随便塗鴉着,莫名地想起了葉限。
葉,一個方塊,一個橫,一個豎。
限字怎麼寫來着,左邊是一個耳朵,然後是什麼。
“媽媽,你會寫葉限的名字嗎?”
媽媽潦草地幫她寫好,斜斜地捏着畫本的一隻角地遞回。林辜月接過本子,突然發現橫着的限字,像是一個人在一個有船艙的小船上劃槳,下面的耳東旁正恰似陣陣湧起的海浪。
所以葉限的名字,意思是在海上劃行。林辜月在心裡得出結論。
第二天的早上,在當沈嘉越的遊泳課學生和爸爸的潛伴之中,林辜月果斷選擇後者。
說是潛水,其實隻是林爸爸一隻手牽套着充氣救生衣的林辜月,一隻手抱備用泳圈,父女倆在離岸不遠的淺海面漂浮。不過,可以用簡易版的氧氣面罩呼吸,把臉埋在水裡,欣賞漂亮的珊瑚,和零星的幾條小魚。
林辜月隻記得自己的吸氧聲,以及随海浪浮浮沉沉的身體。在自然之地,如片落葉般不知歸處,生命此刻仿若陷入不安定與不确定之中,因生存本能而生的焦慮顯得十分突出。
還是得學遊泳,那樣在水中大概會自如一些。但是沈嘉越的話實在太多了。
至少草莓兔必須會遊泳,她可是冒險家,怎麼能畏懼區區的水呢?
爸爸摸摸她正胡思亂想的腦袋,說:“害怕嗎?”
林辜月搖搖頭,猶豫了幾秒,又點點頭。
“我們回家。”
爸爸把泳圈套給女兒,帶着她遊回岸邊。
媽媽說過,爸爸從前是村裡體力最好的少年,上能掏蜂窩,下能捉魚捕蝦,一天暴走二十公裡都不帶歇的,長相還十分清秀俊朗。
林辜月趴在遊泳圈上,旁邊是奮力遊泳、偶爾猛地擡頭呼吸的爸爸。
從她有記憶起,就沒有看到過爸爸做任何運動,哪有一副神采奕奕的少年模樣,肚腩倒是吹氣球般鼓起來。在林辜月一臉迷惑,懷疑真實性時,林媽媽隻笑着說:“那會兒是那會兒。現在對爸爸媽媽來說,有更重要的事情。”
工作再重要都不會比捉蝦有意思,她将來才不要像父母一樣,把無聊的事情變成最重要的那一件。
她偏頭看向爸爸那緊緊抱住泳圈的胳膊,用力得好像那個遊泳圈才是他生命裡最無法失去的物件,應酬和出差都得往後稍稍。
上岸後,林辜月剛披上浴巾,穿戴整齊的沈嘉越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興高采烈地說,他爸爸中午要請所有人吃海底餐廳,是那種建在海底裡,四周環水,能一邊吃飯一邊觀賞海洋生物的昂貴餐廳。
林辜月還沒來得及想象畫面,就被他推着肩膀,催着回房間去換衣服。
下午的遊艇半日遊也是沈爸爸買單。
林辜月摸着肚子,果然還沒有多久就餓了。中午就四道從牙縫溜進去的菜,頂多是嘗個味道,一點也不頂飽。說是嘗味道,其實她也隻模糊記得鳕魚的味道還挺鮮美,其餘什麼也都不記得了。不過,既然是讓别人破費,所有大人都很默契地隻誇了餐廳的服務和環境,對菜色菜量片句不提。
海面被飛馳的遊艇劃開一條又長又白的口子。過了一會兒,遊艇停下,垂釣活動算是正式開始。
她陪着沈嘉越玩了一會兒,覺得也沒什麼意思,便走進遊艇後端,坐在桌子的最左邊,離船尾最近的位置。她的手肘搭在桌子上,後悔沒有從房間裡順個小蛋糕出來。
正在她思考回去後是先吃綠色的小蛋糕,還是白色的時候,葉限晃晃悠悠、面色蒼白地走過來,像是沒有瞧見她一樣,徑直坐在同一個桌子的最右邊,“咚”地一頭栽在桌子上,打斷了林辜月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