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隻有一個蛋糕啊——你們兩個好小氣。”有個男生說道。
林辜月做不出表情。她像是被困在厚重發悶的太空服裡,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色與響動,隻有從心底卷起的風刮過耳膜傳來的刺痛感,在提醒自己正身處何種情形當中。
誠然,對于父母的缺席,她十分習慣。但面對衆人,哪怕發問者本人都未必将這句質問放在心上,她仍然太在乎别人的感受和看法,是一個十足的新手,總是忍不住反省自己。也難怪後來高一沉迷加缪,很長一段時間裡,默爾索都是帶給她最大震撼的小說角色。在許多時刻,她也曾虔誠地向往自己能是局外人。
但是她始終沒做到。
時洇大聲說道:“你有的吃就不錯了,還好意思挑來挑去!”
李凱咳嗽了兩聲,敲了敲黑闆,上面是用粉筆寫的大字——“祝時洇和林辜月生日快樂”。班上立即安靜了下來。
教室的燈已經關了,隻有被蠟燭的火焰照着的時洇和林辜月才能被看清。林辜月羞愧萬分,像有一萬隻螞蟻在血液爬行。她想立馬下台回到座位上,但時洇現在緊緊地牽住她的手,無聲地告訴她:“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生日。”
李凱生疏地主持道:“今天,是時洇同學,和林辜月的生日。首先我們先祝她們,生日快樂。”
下面是整整齊齊的“生日快樂”。林辜月卻覺得這句話隻屬于時洇,沒有生日蛋糕的壽星,似乎就不算擁有可以得到祝福的憑證。她想,或許是老天安排好的,每個人一年隻被允許過一次生日,沈嘉越和葉限又提前幫她慶祝了,所以到她真正生日的這一天,隻能被爸爸媽媽遺忘。
安靜了幾秒,李凱尴尬地從褲兜裡拿出一張紙,看了一眼,又念道:“現在,我們一起對她們唱生日快樂歌。”
時洇小聲對林辜月說道:“這家夥居然還準備了主持稿,算他有良心,平時沒白對他好。”
林辜月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生日歌結束,許願時間。
時洇确認林辜月也做出許願姿勢後,就閉上了眼睛。
而血管裡的螞蟻一定忘記了往林辜月該許願的手裡運輸血液,她在時洇閉眼的那刻,脫力般地垂下了手。
時洇的頭靠在交叉的雙手上說道:“我的願望是家人身體健康,還有,希望林辜月每天都開心——好啦,沒啦,第三個最重要的願望送給林辜月許。”
林辜月僵住。時洇真是個大笨蛋。
她剛想說“要不然算了”,時洇便抓着她的手,定在胸前,半哄半命令道:“你許吧。再不許蠟燭都要燒光了,同學們等着吃蛋糕,快點了啦。”
林辜月看了一眼班級前後門,依然空空如也。爸爸媽媽沒有在關鍵時刻渾身是汗水和雨水地從天而降,她也沒有在驚喜之中,感動地向他們撲去,再把委屈的眼淚擦在他們的懷裡。這些溫馨爛俗的劇情,都沒有在她開始許願前發生。
“我也希望,時洇每天都開心。”她在心裡說道。
許完願望睜眼,和過去幾年不同,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爸爸媽媽,而是時洇。她看着她,滿臉笑意,眼睛閃爍。
時洇和時外婆一起分發蛋糕,林辜月找朱老師借了手機,破天荒地在除了周三以外的時間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喂?”
“喂,媽媽。”
“喔,是辜月呀,我還以為是你們班主任。今天怎麼突然打電話給媽媽?”
“媽媽,我......”
她應該提醒一句,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和爸爸說好都要來的,但是全都忘了——如果是沈嘉越的話,一定就會這麼說,還會再加上撒嬌和抱怨的語氣。
但是這些她從來不擅長。
措辭間,媽媽語速很快地說道:“辜月,媽媽這裡還有急事,事情不着急的話我們之後再說。”
“喔好的,沒問題。”
林辜月貼心地回複道,緊接着電話裡隻剩下沒有感情的“嘟嘟”聲,一頓一頓的,沒有延續,和他們的愛一樣。
看吧,她果然不擅長。
方曉琪在教室裡如坐針氈,她與時洇、林辜月的關系并不算好,尤其她還在那麼多人面前,把林辜月狠狠地罵了一頓。她拿出今天的生詞作業,和周圍同學特意說了句“學長學姐天天給蛋糕,我都吃膩了”,做好了不會被分到蛋糕的準備。
桌上出現了一片被切好的蛋糕,她驚訝地擡起頭,是時洇。
時洇很别扭地說:“給你的。”
“謝、謝。”字節從方曉琪的喉嚨裡生硬地跳出。
“辜月說,都是辜月說的,可不是我。她說,那天看電影,朱老師給我們的椅子是你繞了路,搶在我們之前給老師的,所以我們才有椅子。還有那天,你本來要從辜月頭上潑水,最後也隻潑到腳背。她說,是你心軟了,你不是壞人。”
時洇用隻有她們兩個人聽到的聲音說。周邊的同學都在快樂地讨論哪個蛋糕更好吃。
“方曉琪,我們不會再變成那麼好的朋友,但是不互相讨厭的話,還是很容易的。”
說完,時洇就跑開了。
方曉琪呆住。她用叉子緩緩地叉起一口蛋糕,放在嘴裡。
她之前說吃蛋糕都吃膩了,也是好面子的謊言。
其實,她最喜歡吃蛋糕了。
“不過,我可沒有和你說過什麼椅子的事情,是你發現的吧。時洇,你也是心軟的人,就是嘴硬。”
林辜月聽完時洇的複述評價道。她們一人端着一疊蛋糕,走在了去六年級的路上。晚自習快開始了,時洇的外婆分完蛋糕就回去了。
“我心硬着呢,要不是你叫我給她蛋糕,我才不會去。”
林辜月笑了一下。其實不用她給予樞紐,兩個心軟的人也總有一天緩和的一天。不是非得和好,但把芥蒂磨平一點後,彼此都能好受些。
到了六年一班的門口,溫瀾立馬看到了她和時洇,拉着鄭克的衣領跑到走廊。
溫瀾臉上的傷本就不是太嚴重,年紀小,代謝快,現在也都消腫了,餘下一大塊的淤青像書斑。她趴在欄杆上,往嘴裡塞着蛋糕,沒多久就吃完了。反看鄭克,吃得慢悠悠的,好像蛋糕是什麼需要反複品嘗的瓊漿玉液。
“哥哥,你吃的好慢。”時洇忍不住說道。
被點破的鄭克轉過身,背對她們,推了推眼鏡:“我想吃久一點。”
“聽說鄭克現在在輔導辜月初賽的作品。”溫瀾把無聊地紙盤疊好,轉而又想起林辜月曾在車上說過她要幫宣傳委員準備這個月聖誕主題的黑闆畫,又問道:“你不是要幫同學畫黑闆畫?好忙啊。”
林辜月搖搖頭:“拜托時洇幫忙了。”
“現在對辜月來說,還是寫東西比較重要。就是可惜了,辜月也很喜歡畫畫的。”時洇附和道。
“鄭克哥哥說得很好,我學到了很多。”林辜月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其實,其實我現在發現,我好像也沒有那麼愛畫畫了。每次想到什麼畫面,第一反應是寫下來,而不是畫下來。看來,我也是三分鐘熱度吧。”
承認自己的放棄,也需要一定勇氣。
“或許你熱愛的一直隻是寫故事,不過以前不會寫字,隻能畫畫,現在會寫了,自然就大不一樣了。”鄭克開口。
林辜月擡眼看向他,心微微一動。
恰好晚自習的鈴聲響起,幾人都要準備回班。
鄭克突然說道:“辜月,要相信自己的熱愛。别辜負它,也别辜負自己。”
她懵懂地點了下頭,這句話卻是牢牢地記在心裡了。
回班的路上,林辜月回想鄭克的話,認為他說得很對。
對在哪裡,還沒想明白,總之肯定很對。
她忽然覺得,她應該再也不會面對着牆壁和角落,一邊玩贈品玩具,一邊等爸媽回家了。
就讓爸爸媽媽的愛和她寂寞的童年一起了無音訊,那些本該有的關心和陪伴也讓它下落不明吧。
她想要走出困頓的玻璃櫥窗,用筆寫下自己的天空了。一片爸爸媽媽踏不進來的天空。
林辜月對時洇說道:“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今天特别值得開心。”
“那一定是因為我為你許的願望吧!”時洇拉着她的手,笑道。
周六下午,沈嘉越先下車去上小提琴課,看着林辜月看起來坐立不安的樣子,葉限實在忍不住問道:“你想說什麼嗎?”
“我……沒什麼。”林辜月看了一眼車内後視鏡,倒映了葉家司機專注于路面的眼睛。
林辜月從書包裡,拿出紙筆,寫着什麼。過了一會兒,放在了葉限的膝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