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洇擡頭,臉上還有淚痕,搖了搖頭,輕聲說道:“算了,原原本本才好。”
林辜月的心一酸。
時洇和她說過,這個書包是她媽媽懷她弟弟,在家閑不住,操着浮腫的手指親自做的。
時媽媽把書包交給五歲的她,說,要快快長大,好好讀書,以後和弟弟彼此守護。
——因為你們是一個人的血裡摻着另一個人的血的親人啊。
——你們的生命裡不會有比對方更親的人了。
弟弟的名字叫時墨,出生時五斤八兩,常生皮膚病,身上嬰兒的奶香和中藥草味總打架,白胖四肢軟得像會被筷子夾斷的烏冬面,襁褓的溫度如同涼得正好的饅頭。
咕噜咕噜,咿咿呀呀,貪吃的口水流到下巴,那張蚌肉一樣柔嫩的小嘴,不待幾日,就會張口說“姐姐”。
時洇曾經虔誠地相信她是全世界最愛時墨的人。
直到剛學會走路的時墨跟學她奔跑追彩色皮球,跌跌撞撞,額頭磕在電視櫃上。
時洇還不知道背後的那聲悶響是什麼,媽媽尖叫地飛奔來,猛地推開她,抱住了滿臉鮮血的時墨。爸爸的手掐進她同樣幼嫩的肩膀。
“你是故意的嗎?”
“不是……”
“那你怎麼做姐姐的?”
從答不出這個問題的這一刻起,時洇在家成為啞巴。
三個月後,時墨的紗布拆了,媽媽說:“你看,弟弟的眉角這輩子都會有一個疤痕,因為你,他破相啦。”
紗窗細細密密,在媽媽的臉上漏不出光。時洇明白了,她沒有資格愛時墨,她是讓弟弟留下一輩子疤痕的兇手。破的是時墨的相,所以愛路過的必須隻能是時洇的人生。
後來是春天,水痘在幼兒園肆虐,時洇半邊臉鼓着密密麻麻的包,推開門看見媽媽用圍巾捂住時墨的口鼻,爸爸拖着行李箱腳步倉皇。
家裡沒人能照顧她——或是沒人願意照顧她,外婆不情不願來接她,布滿老繭的手擰得她腕骨生疼。
在外婆家的日子,電視機永遠播着看不懂的戲曲節目,瘸腿的木椅總在時洇站在上面罰站時發出該死的吱呀聲。她想咳嗽,隻能咽回喉管,免得發出噪音繼續挨罰。等到水泡的痂脫落了,依舊沒聽到爸媽和時墨帶她回家的消息。
時洇忽然迷惑了,怎麼原來病好了大家也會躲她遠遠的。究竟是她有病毒,還是她就是病毒。
時洇這才知道,世界上最愛時墨的人不是她,是爸爸媽媽,是爺爺奶奶,是外婆。
他們都愛時墨愛到可以不愛時洇。
重返家門,曾經黏着她的時墨一聲“姐姐”叫得像陌生租客。煙花在迪士尼城堡上絢爛綻放,爸爸不小心牽到她的手,扭頭一看發現是她,立即甩開手,語氣稀松平常:“我還以為是墨墨。”
墨墨是時墨的小名,時洇沒有小名,時洇就被叫作時洇。
樂園裡,她給他們拍照,在取景框裡,他們真的很像一家人。
那她又算是誰的家人。
時洇用說笑話和做鬼臉的方式說這些事,像吃糖果時,笑嘻嘻地把玻璃糖紙随手塞給林辜月。仿佛也十分甜蜜。除了一年級的那個夜晚,她沒再見她傷心過。
書包砸在地上後,時洇就沒再說話了。李凱隻賭氣到第二天的升旗儀式結束,還是按耐不住地偷問林辜月:“那個書包很貴嗎?要不然我賠她一個吧。”
林辜月說:“買不到,是他媽媽做的。”
李凱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巴,喃喃自語:“怎麼辦,賠不起了,怎麼辦。”
她木然看着他踱來踱去,莫名其妙道:“但是,如果非要有人賠償點什麼給時洇的話,應該還輪不到你吧。”
李凱問:“還有誰也得罪了時洇?”
林辜月也講不上來。
晚上,學校通稿欄上的“讓我和你說說心裡話”也結束了。林辜月在換闆報的間隙,把時洇寫給她的那張便利貼撕下,好好放進筆盒,等回家後再收到那個放滿回憶的鐵盒裡。
她習慣收藏很多零零碎碎的紙片,包括他們在自習課上的筆聊,時洇在塑料瓶蓋上畫的李凱,朱老師給她寫的作文評語之類的。
這是莫名的遠瞻性,她多怕自己忘了那些快樂美好的瞬間。所以她想要未來的自己,擁有懷念現在的憑據。
任何想讓人一看再看的,都值得被放進鐵盒裡。
“辜月。”
時洇在背後喊她的聲音像過期了的、失了水分的面包,幹燥生硬,一碰就碎。
林辜月回頭。時洇正拖着一個空米袋,擠着笑:“我找廚師阿姨要的,你看,這是我的新書包。”
“那你媽媽做的……”
“丢了。本來就是破的,早該換了。”
林辜月撲過去,緊緊抱住她。
她一下子笑開:“你不是有個回憶鐵盒嗎?把所有讓你開心的東西都收藏在裡面了,剛剛在垃圾桶前,我問自己,這個書包讓我開心嗎——之前有,但現在一點也不,想把它放進我的鐵盒裡嗎——一點也不——哈哈,雖然我根本沒有什麼鐵盒,這隻是一個……”
“假設。”
“是呀,假設。”
她們趁晚自習還沒開始,用油畫棒在米袋上塗鴉,李凱不知不覺也加入其中,一開始還憂心忡忡地看了時洇很久,見果真已經沒什麼事了,二人又如往常地打鬧。
“李凱,我拒絕你把紅色和黃色搭配在一起。”
“隻聽說過紅配綠賽狗屁,沒聽說紅配黃能怎樣的。”
“就是很醜啊,還用得着聽說?你說是吧,辜月。”
“呃……其實看起來都蠻好的。”
“你看什麼都是蠻好。”
“就是都蠻好啊。”
塗滿色彩的米袋舉起來像一面旗幟,教室的白熾燈都照不透“時洇”那兩個黑色的大字。名字的主人笑個不停:“看來我以後自己做書包就可以了。”
笑着笑着,時洇斂起神色。
“辜月,你愛我嗎?”
林辜月錯愕了一瞬,揚起嘴角,認真回答:“愛。”
“李凱,你愛我嗎?”
“……”李凱猶猶豫豫,甕氣道,“蠻好。”
“怎麼學辜月說話啊?”
“嗯……愛。”
方曉琪經過,時洇張着賴皮臉湊過去:“曉琪,你愛我嗎?”
“發神經啊你。”
“愛我嗎?”
“愛愛愛,我愛你,行了吧,我要寫作業了,你走開。”
時洇眼睛彎起來,捧着米袋在原地高興地轉圈。
“辜月愛我,李凱愛我,曉琪愛我,朱老師和黃老師愛我,楊奶奶愛我——天呐,這個世界有好多人愛我啊!”
她停下,恍然大悟。
“我怎麼到現在才學會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