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我們會每周六都打電話,還要一起經常出去玩——我說的不是肉麻話,是真的。”
但她總能咬到蛋黃。
這時候,教導老師經過窗戶,朝着她們的方向看過來,顯然是有工作在身,隻是路過,搖擺着要不要進班抽查紀律。時洇見到了立馬熟練地把零食包裝袋塞進林辜月的口袋裡,抓着她的手往廁所裡先逃為敬。
林辜月個子高挑,步伐也顯得大些,一起走時,不一會兒就超過了她,走在了前面,變成了林辜月在牽着她走。
時洇看着林辜月那随步伐輕輕擺動的馬尾,仿佛老式鐘擺,會發出“叮”的一聲的報時。
她松開手,拽了一下林辜月的辮子。
林辜月停下腳步,捂着後腦勺,呼痛道:“你幹嘛呀。”
時洇認真地問:“雲江最好的初中是溫瀾姐姐讀的那個嗎,叫什麼?”
“志勵。”
“最好的高中呢?”
“一中吧,因為溫瀾姐姐說想考。”
“我知道了。”
“你想考嗎?”
時洇又想去拽林辜月的頭發。小孩維持友情都需要一點繼續當同學的緣分。其實,她更希望自己能說,辜月,能不能一輩子和我當最好的朋友。
“那麼遠的事情,誰知道呢。”
“反正我們一直都會是最好的朋友,到時候一起商量,我們去一個學校。”
哪知林辜月光明磊落地把想象當成常識,語氣順滑到像倒牛奶。
“是啊,反正……嗯,最好的朋友。”
時洇心想完了,今晚一定能把枕頭哭濕透底。
周五回家前,四年二班為林辜月準備了歡送會。
朱老師弄來烤雞、洋蔥圈和薯條,書桌圍成圈,随機推人站在中央表演和講笑話。林辜月想起在桦北第一節課,班裡也是手拉手形成一個很難被破壞的圓。好在她現在在其中,像歸巢。
大家又唱《送别》,唱得很快樂。
“反正以後還能見到啊。”李凱說道。
小孩對未來很有自信。分離是兩個人分别走進酒店旋轉門的兩格,重逢是一個回頭。他們都不知道世界上的分離,未必有吵架和鬧掰,還有一種是漸行漸遠。
林辜月把教室裡每一張臉都看過去,像在用眼睛虔誠地撥佛珠,驚覺自己能倒背每個人的座位号和愛看的書——她是語文科代表,也負責從學校圖書館挑每禮拜放在班級書角的書,每個人喜歡什麼類型,她再清楚不過。她把他們的臉譜都寫成動物放進草莓兔的故事裡,還沒有全部寫完。還沒有畢業。不想走了,不知道有沒有後悔藥可以吃,但既然人人都說那是藥,就說明這是一種病啊。
她假裝笑倒,在桌下給膝蓋磕頭,臉變成切片苦瓜,中間空了,五官是出走的。時洇的手掉下來,尋到她頭頂,又在玩她的馬尾辮。
林辜月攥着橡皮擦用力地擦桌子。她在桌子上寫了不少數學計算過程和容易忘記的英文單詞,每次考試和小測前都會擦一遍,但是要走的時候,她才發現還有不少沒擦幹淨的圓圈和橫線。頂端還有一個時和一個月,來自先前開玩笑的族譜樹。
她的書包裡沒有裝課本和筆記,而是四十張賀卡,三十七張是同學寫的,另外三張是三位主科老師寫的。
同學基本都回家了,零散的幾個人留值。她原本也想幫忙打掃,被說“歇歇吧,都最後一天了”,于是她隻能坐在位置上,等媽媽來接她。算上四年前的入學面試,這是媽媽第二次踏入桦北的校園。
每周五放學,張校長都會找同學在廣播站念現代詩和散文,“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媽媽出現在了教室的前門。“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林辜月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媽媽和朱老師熱絡地聊天。媽媽這樣的笑容她在那些飯桌上見過很多次了,美麗又大方,一身珠光寶氣,像去舀湯的精緻銀勺。“你有你的銅枝鐵幹,像刀,像劍,也像戟”。她端坐在彩帶裡,穿白色連衣裙,竟然正好就像八寶粥裡的還沒有煮出糖色的白米。
兩個大人客套得幾句,唾沫就熬幹了,招呼林辜月也過來。“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霭流岚、虹霓”。林辜月走到她們旁邊,看到班級的門上挂着四年二班全員的合照,這是她們三年級去農村社會實踐時拍的,那會兒楊奶奶也在。照片的下面,是朱老師寫的一行字:我們是一個快樂的大家庭。“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林辜月好高興,她有一首詩的時間來緩沖。
朱老師來捏她的大臂,嘴角笑得很尴尬,但說的是真心話:“辜月這些年也強壯多了,一年級剛進來實在太瘦,都看起來有一點可憐了。”
“是啊,這倒是好事。”媽媽的話用亮亮的唇蜜說出來,更像——是嗎,這是唯一的好事。
朱老師繼續說:“課标書是不夠辜月看的。我都讓她自己來挑書,東吃一點,西吃一點,沒有章程也不錯,真正閱讀體系到再大兩歲建立。她前陣子跟我說把《涅朵奇卡》看完了,特别喜歡,打算繼續看《白夜》。這就很好啊,小孩是有自己審美的。”
朱老師誤會了,林辜月的媽媽不是那種關心小孩精神有沒有吃飽的媽媽。
“哦,是嗎,辜月喜歡的書,媽媽改天也來看。”
媽媽也誤會了,朱老師隻是普通地說一些交代,想讓父母相信小孩這幾年在學校裡睡覺吃飯都好好的,從内到外的很健康。
告别像紮麻花辮,到最後面不知道怎麼處理碎發了,就幹脆全部捆起來。媽媽比朱老師這種久久窩在學校裡的文人更擅長打包話語,三言兩語就把這個場面打發幹淨。但其實朱老師也不是酸腐的人,早早聽懂玄外之音,太舍不得,太不放心,所以多說了一些。她緊緊抱住林辜月,說:“好好閱讀,好好吃飯。”
然後用手掌擦了一下臉,走回辦公室。
當天晚上,媽媽帶她去見一個太太。稱呼為某某阿姨,念不完全,因為有一個拗口的姓。其實這些年陸陸續續見了很多次,林辜月就是記不住,這才意識到自己能把班裡人的事情記得那麼清,說明在桦北她對生活有多大的熱情。好在“阿姨”這種稱呼也未必需要姓做前綴。
某某阿姨說話總是一落一截的,很像吃無菜單料理時師傅端正遞到手心的壽司。她喝了一口餐前清口的酒,目光落到林辜月,說:“你家孩子這幾年長胖好多。”
媽媽的珍珠耳環和銀白色粗呢短外套在黃燈下暗淡了,附道:“是,她原本那個學校除了三餐,還有午點和晚點。”
“男孩子那麼吃就算了,小女孩怎麼可以?尤其是學跳舞的小女孩。”
從此以後,林辜月再也沒有在媽媽眼皮底下吃過飽飯。
某某阿姨戳破甜點上的焦糖。料理台後的日本廚師隻要客人說句話,不管聽沒聽懂,就要欠一次身。“布丁好敷衍”,一鞠躬;“這家夏季菜單應該不太行”,二鞠躬。“你家孩子看過去好早熟”,輪到林媽媽鞠躬了。“年紀小小就這麼憂郁,心事重重的樣子”,林辜月沒有鞠躬。
但是等她真正讀到那本《白夜》已經是中學的事情了。她的腰是被媽媽折彎的。從此以後,看課外書都要偷偷摸摸。
結果關于朱老師的兩個叮囑,林辜月都沒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