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眼淚的作用也許和蠶吐絲一樣,但人變不成蝴蝶,人隻會變成大人。林辜月端坐在市一小校長室的皮質沙發上,餘光看着那副畢加索複制畫,心想道。
爸爸對她轉學的事情很上心,忙裡陪她來報道,和校長從教育局說到奧巴馬,抽空再聊到林辜月。
校長說:“你當父親實在殘忍,小姑娘這麼小竟然就放在寄宿學校不管。”
爸爸說:“哎呀是啊,所以現在帶她回家了嘛。”
校長又說“你在哪個方面都是土老闆思維啊。”
爸爸窘笑道:“噢,我女兒特别會寫字。”
接着又開始講一支都怪美國人所以綠油油的股票。大人的話題是翻糖蛋糕,林辜月是小銀珠裝飾品,咬不碎但是很好咽下。
整個時間裡,她和畫交流的更多。離開前,林辜月很留戀地再望了一眼《流淚的女人》。
校長把他們送到教務處。辦公室的主任看見他們,立馬站起來了。爸爸很殊榮地一直摸林辜月的頭。
“小姑娘很會看書,寫文章也很厲害。”校長說。
“去七班吧,語文成績最好。小劉也很負責,管紀律很嚴,從寄宿學校來的話應該很好适應吧。”
林辜月想說,她寫的厲害的不是那種文章,桦北也不是那種寄宿學校。不過她很清楚她說的話會被當成挂面,不是窮兇極惡就不會被注意到。
她還想說,可不可以去一班或者三班,沈嘉越和葉限分别在那裡,七班一聽就和他們不在一層樓。
林辜月鼓起勇氣開口提議。
可是,天呐,她真的是挂面。“長輩選的一定是最适合,主任多有經驗。”爸爸說。
林辜月敢打包票,市一小的學生剛入學時絕對不會有教務主任貼心地按學生特質分班。
主任聽了爸爸的話,蘋果肌上的暗瘡堆到眼鏡下。林辜月認了,至少主任在為校長帶來的轉學生分班這件事上一定駕輕就熟。她立刻覺得自己的發聲系統被扣押了。大人的經驗是聖旨啊!
分好班,校長告辭,爸爸看看腕表稱也有急事,林辜月不小心笑出聲。教務主任自告奮勇:“沒事,我帶孩子去新班級。”
因為無法預知課表,林辜月把所有教科書都帶上,書包重得跟石頭一樣。主任那騷包的暗黃色皮鞋每叩地一下,書包也墜一下。她在心裡排練自我介紹,到“我的愛好”部分卡殼,肚子開始打雷。
她真的快餓暈了。
市一小有教師用電梯,林辜月驚歎,電梯,學校裡居然有電梯——但是雲江的馬路上會有鴕鳥,葉限的家會有高帽子廚師做飯,無菜單料理餐廳是一口一口的上菜,媽媽的包包還需要另一個帆布包保護,這世界應當沒什麼是稀奇的。她真的好餓,想吃東西。
不用爬樓梯,所以沒費力氣就到七班。班級的門窗都關上了。林辜月透過沒拉緊的窗簾的縫,看到天花闆的燈照得有種牙科診所的亮堂。講台上是一個面容和穿着都有切割之意的女老師。底下的學生面如死灰,一動不動,就像箍牙的牙套,總讓林辜月覺得好像是他們給了椅子壓力。他們背挺得直直的也像被切過。
教務主任敲敲門。開門的是女老師,五官莫名其妙地比剛剛偷窺時看到的圓潤。
換作主任闆臉:“為什麼關門?”
女老師道:“孩子們早讀不認真,拖堂重新讀,外面太吵了。”
“小劉,有些事情開會都強調過了吧,别到時候連我都跟着出問題。”主任的體格忽然變得高大,聲音也昂起來。
“沒有,真的就是多朗誦了一會兒。”
“至少窗簾拉開,不然萬一有抽查該怎麼解釋?”
“好的好的。”
林辜月能明顯聽到從老師出來起,教室裡時不時的小騷動,是弦崩久了的放松,也是對轉學生的悄聲讨論。
她的肩膀從主任手上送到老師手上。
“新的轉學生,照顧一下。”
“好的,沒問題。”
老師的目光矮下來。林辜月在心中默念,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沒得吃。她好餓。
班級很安靜,有一種聚精會神的氛圍。她沒敢看下面,但也一點都沒有感覺到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所以同學們應該更把她的自我介紹當作休息時間,假裝很認真,其實全都神遊到海邊。
教室很寬闊卻塞得滿當。他們密密麻麻的後腦勺一定很像藍莓。不如之後寫草莓兔去集市買水果,結果一翻過來每顆都長人臉……不能細想下去了,這有點吓人。林辜月久違地懷念起自己的故事主角。
她把大拇指墊在書包背帶下面分擔重量,說了兩遍名字,老師都嫌不夠大聲。越說臉越燙。這樣的聲音在她的世界裡足夠洪亮了,她卻不知道到底怎樣的聲量對于别人來說才能算大聲。真奇怪,以前在桦北好像都沒有這種煩惱。
最後,老師歎着氣,把她的名字寫在了黑闆上,說:“你就坐在羅琳後面吧,讓班長多帶帶你。課程表和班級群,羅琳你都記得和林辜月講一下。許俊傑,對新同桌好一點。”
林辜月慶幸自己隻排練到說名字,不然太浪費了。
她下台才敢匆匆用餘光瞥人,他們光潔的額頭像吊燈上的一顆顆琳琅的水晶。她坐進最後一排唯一的空位,整套桌椅把她也托得發亮。前桌是班長,一個女生,個子比她還高半個頭,但好在不坐在正中間,能看得見黑闆。她留意了一下,他們的後腦勺原來不像藍莓,像龍眼仁——她必須得不斷地聯想、練習比喻,才可以忘記緊張。
“嗨,瑪利亞。”前頭開始傳小測試卷,新同桌許俊傑說道。
林辜月當然認識英文課本的黑人女孩,自以為幽默地回道:“嗨,康康。”
許俊傑扯了扯嘴角,譏諷地笑:“蠢蛋。”
她僵了一刹那便釋懷了。反正她不執拗于和每個人打好關系。在桦北一直都坐單桌,既然不明白多一個同桌能多添什麼好處,那就幹脆當作沒有好處。
林辜月咬着下唇,試卷傳到桌上。
小測内容是一篇她還沒有學到的文言文。她不會做。
林辜月端正地寫下自己的名字,一擡頭望見黑闆上正好就是她在這張卷子唯一能寫的三個字,一邊在心裡笑,一邊發呆。劉老師在班級裡遊走巡查,詢問情況後,允許她不必答題,但午休前要去辦公室一趟。
上午最後一節課是科學課,桦北和市一小的教科書不同,林辜月的桌面隻放了筆袋。這種一周隻來一次的副科老師,基本上記不住授課班級裡的學生,以為她忘帶書,于是把課本卷起,“哐當”敲在她後腦。前桌羅琳見狀,立馬替她解釋,這才免了繼續說教。
羅琳這位高挑的班長,眉眼有點像格蘭芬多的院長麥格教授,下半張臉就活潑多了。上完課,她主動帶着林辜月去辦公室。
市一小哪裡都亮得很光明正義,也哪裡都大,包括教師辦公室。
劉老師确認林辜月已經抄好班群号與課程表,把語文課的進度和教學規劃大緻講了一遍,提醒她務必自行去補各科落後的課程。接着,她的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往後一靠,從上而下地審視了林辜月一遍,目光在她的脖子停留了一會兒。
“今天科學老師打你,你别太在意,班上同學都不太喜歡她。反正她馬上也快退休了。”羅琳安慰地說道。
林辜月沒想到班長竟然一直在外面等她,心裡徹底平衡——至少她的前桌善意又熱情。
“沒關系。謝謝你幫我解釋。”
她目視前方的地面,特意沒有回看羅琳,避免尴尬的對視。
羅琳問:“你午休去哪?回家嗎?還是校外午托?”
“……啊。”
是啊!她中午去哪?怎麼從沒有任何人告訴過她?這裡不是私立寄宿學校,公立學校的學生中午要離校啊!
林辜月表面很平靜,内心的小房子已經被一萬頭奔騰的馬踩得渣也不剩。
羅琳補充:“還是你去學校的午餐班?”
“嗯,是。”
應該是。
“學校中午的飯一般都是按登記人頭領的,你今天剛來可能沒有了喔。我可以和你分享同一份。”
“謝謝……但是你吃就好啦,我書包裡有面包和餅幹,不會餓的。”
她迅速躲開這份好意。一句話胡說兩次。她包裡隻有教科書,現在也餓過頭了。因為她下意識地覺得不應當欠小恩小惠,不知道将來要還什麼,或者怎樣還。細細想來,這種怪念頭都從大人的應酬飯桌上學來。
這究竟是好事嗎?
“午餐班每個月的人數都來來回回,沒有固定座位,你随便找個位置坐就行了。”
羅琳領到路,準備折返去領飯,林辜月忙喊住: “一班和三班的午餐班也在這個教室嗎?”
“不是,隻有六班和七班在這。”
“噢,好吧。”
林辜月點了點頭,走進特設給午餐班的教室,找了個角落沒人的位置扔下書包後,立馬逃出去。不然等羅琳回教室吃飯看到她并沒有在吃面包,就會變得很難解釋。
“林辜月——”
是沈嘉越的聲音。
她欣喜地轉頭:“我還想你和葉限會不會在午餐班,但又記得你午休好像都會去練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