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沒有松懈,甚至比小學時更用功。雖然,她并沒有發自内心地熱愛考試,和同學比,也不算特别有念書天賦,所有的努力隻是為了任務般達成家人的期望,順便讓她這個優等生——實際上早已從領獎台上重重跌落的事實不要被戳穿的太難看。
然而,這裡是志勵中學。每個人都從學前開始上外教課,從小學奧數,甚至還有一部分牛鬼蛇神已經接觸過了物理和編程。
媽媽理所應當地認為林辜月一定要是最拔尖,但她本人的求勝欲望和學習鬥志已經熄滅了。尤其,當她找規律地發現,考好是一個滿意的點頭,偶爾也有禮物,考差是一頓打或者關禁閉,賞罰都翻不出花樣。天與地,都不過如此。
她狡猾地明白自己的成績和排名具有換取價值,于是利用着規律,将此當作籌碼談條件。譬如這次,她和媽媽說,考進前百就買多少多少物資捐給慈善小學。
于是這次期末考,林辜月擦邊考到第九十九。
昨天下了一場大雨,空氣裡的寒氣潮濕,連衣服都有種拖拽之感。
捐款物資都另派卡車送進張校長的學校了,林辜月一身輕,特意不要劉嬸送,想自己來長途汽車站和時洇他們彙合。
她從出租車下來,廉價皮革和古龍水的味道在身上似有若無,腦袋發暈,喉嚨欲嘔,半天站不定。她擡頭呵氣,白霧一邊消散,一邊也沉下來,聚成棉花堵塞進她心裡——這種接近于本能的傲慢與嬌氣究竟何時生長出來了,難以置信,這樣虛僞的她竟然此刻要去一所貧困小學當好人。
無論是對成績排名的計算,還是忽略自己搬進新家其實連五年都不到,方方面面都在告訴林辜月,她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好冷。”
她把下巴和手都縮了起來。
林辜月看了眼手機屏幕,才不到七點。
“人呢,不是說到了嗎。”
時洇清亮的聲音,隔着長途巴士站的站點廣告牌響起。她繞到背面敲時洇的後背,時洇立馬綻開笑顔,然後沖她晃了晃手上的東西,說:“你看看,這是什麼?”
林辜月定睛看,是一對小羊鑰匙扣。
她剛伸手打算拿近些看得更仔細,時洇便很寶貝地立馬收進手心裡:“就給你看一眼。剛剛路過那家店,老闆說,她手工做的鑰匙扣都是一對一對賣的,叫我長大以後送給最喜歡的人,然後就會一輩子幸福。”
“我不是你最喜歡的人啊。”林辜月努了一下嘴。
“哎呀,不是這個意思。”時洇又從書包裡掏出另一對手工鑰匙扣,是一對小兔子,鼻子還是用扣子縫的,“喏,這對送你。”
“那我把其中一隻送給你。”
“别呀。你拿着就是了。”
時洇側身閃躲,歎口氣,滿臉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算了,你一直呆呆的。”
林辜月沒明白,嘀咕道:“什麼啊。”
時洇一把抱住她,大笑聲劈開濕漉漉的空氣。
“你怎麼一直都沒有變!這才是我的林辜月嘛!”
接着,在時洇一聲聲的“我說的喜歡的人,是那種喜歡的人,是小燕子和五阿哥的那種啊,不是小燕子和紫薇的那種,你現在能明白了吧”當中,林辜月茅塞頓開,然後臉頰泛紅地把那對小兔子塞進書包的最下面。
方曉琪帶了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裝滿了水溶C。那個時候,奶茶還在用粉沖泡,沒有水果茶,隻有純粹的水果榨汁,四塊錢的水溶C在他們看來,就是最好最貴的飲料了。
等李凱趕到,大巴車也正好來了。
他們坐在車内的最後一排聊天,三言兩語蓋過近況,扯到夢想。
時洇說:“我想當記者,或者寫稿的編輯。總之,一定要成為新聞工作者。”
李凱屈身,越過坐在中間的林辜月和方曉琪,追問:“你不是理科比較好?怎麼想學文科的東西?”
“哎,就……我就是想啊,夢想這個東西需要原因嗎!不就是夢一夢,再想一想!辜月肯定想當大作家對吧!以後辜月發書了,我就給辜月寫新聞稿。”
林辜月不好意思地笑:“我隻想成為小小的童話作家,不過……”不過,我爸媽很不喜歡,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差點要把實話脫口而出,但立即意識到那樣太掃興,便改口,“能成為大作家當然更好啊。”
時洇的目光瑩瑩:“怎樣都好,隻要是你想的,我都高興。”
“我想成為報社老闆。”李凱忽然間插嘴。
“沒人問你啊。而且你之前老說你要當昆蟲學家。”
“那我現在就要當報社老闆。”
“誰管你。”
“誰管你管不管我。林辜月你别笑了!”
“你管辜月笑不笑啊。”
“你管我管不管辜月笑不笑啊。”
反反複複,陷入循環,林辜月聽得很快樂了。她和溫瀾決定好,不去想另一個可能性,絕不回頭,為生活找借口。可她實在太懷念了。
工作人員查車票的時候,方曉琪說想當偶像。那會兒韓流風靡,她說自己買了很多韓文入門書,正在自學,将來要去韓國,在大街上等星探偶遇,或者面試公司。
時洇和李凱都眨着星星眼說:“哇,你好厲害。”
林辜月看看他們,也微笑,慢吞吞道:“你一定可以實現。”
她後來問時洇,當時在車上,是不是真的相信方曉琪能當上明星。時洇撐着臉思索半晌,說:“沒有啊,畢竟這聽上去太遙遠了。虛幻的泡泡不知道能飛多高,那就先幫忙吹一吹,飛起來再說吧。從沒睡着過的人才能清醒地俯視别人的夢啊,我天天在睡,我辦不到。”
所有人都活在現實裡,所以所有人都懂現實。客觀容易,刻薄艱難。
反正那天,方曉琪特别甜蜜地紅了臉。他們都覺得幸福。
林辜月在心裡慶幸地念,還好,還好,她離成為爸爸媽媽還有很遠的距離。
去慈善小學的路坑坑窪窪的滿是黃泥,連雜草舍不得長一株,李凱往空地丢石頭玩,結果石頭陷下去了,他們發現那一塊竟然是沼澤。
然後幾個人便戰戰兢兢地腳尖挨着腳跟,幾乎抱在一起走,深怕一個不小心就陷到哪裡。到目的地,時洇忽然說:“剛剛萬一真走進沼澤,我們應該會一起陷下去。”大家幹笑了幾聲誇她聰明。
張校長和幾個學生在操場上踢足球。說是操場,其實是水泥地而已。林辜月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坑拐了一下腳,時洇一把扶住了她。
他們和校長遙遙地揮手,便看到了坐在教學樓旁台階上的朱老師,頭發剪成寸頭,手裡一疊本子,應該在批改作業。周圍一圈的幾個學生先瞧見他們,叽叽喳喳地提醒。朱老師眯着眼望過來,立馬樂呵了起來,撐着腰起身。
朱老師先是領着他們去倉庫,存放方曉琪送來的水溶C,然後帶他們參觀校園。
除了一進來就看到的操場,學校就隻剩下一棟淺黃色牆皮的教學樓,僅有三層樓高。食堂、廚房、辦公室、教職工宿舍、教室全在裡面。還有一間很小的圖書館。
“還挺符合張校長風格的。”
林辜月在裡頭轉了一圈,把自己精挑細選帶來的書也摞上書架。
朱老師說,學校裡現在孩子也不多,才三十來個,來報名的幾乎是一到三年級的孩子。校職員工也很少,語數英各有一名任教老師,廚師、體育老師和美術老師都是張校長。師生共同完成校園衛生,孩子們在家做慣了家務,所以即使是個頭還沒野草高的,幹活也很麻利。
别的學校早就放韓假了,但這些孩子大多是留守兒童,父母春節才回來,甚至不回來。一些孩子就找到張校長,請求能不能晚點放假,老師們商量後,最終是張校長和朱老師留下來陪學生們等春節。
那老師你會想樂怡嗎。李凱問。
樂怡是朱老師的孩子,現在快要三歲了。
朱老師想了想,說:“我不能太貪心了。”
她們路過最後一間教室,裡面隻有三套桌椅。最中間坐着一個背影瘦小、紮着麻花辮的女孩,低着頭,半俯在桌上,看起來像是在看書或者寫字。
“這孩子名字叫梁好,是唯一一個四年級的學生。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媽媽是全盲,在做按摩師,爸爸的一隻眼球先天性萎縮,現在在工地工作。她家裡就一個外婆和一隻小黃狗。小女孩挺早熟,性格很内向,不愛和比她小的玩,所以總是一個人在教室裡。她很愛看書和寫東西,沒準和辜月還挺投緣的。”朱老師說道。
林辜月看着她垂在兩肩的辮子,笑:“也許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