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洇他們吃完午飯後,去操場上陪孩子們玩遊戲。林辜月不那麼愛熱鬧、也懶得運動,于是瞎逛着走進上午參觀過的圖書館。
書架沒有一點塵埃,她抽出了一本《培根随筆》。這是初一書籍必讀清單上的書,林辜月已經看過了,或者說,是敷衍過了。她仿佛大徹大悟,在空白處寫批注,背誦“讀書足以怡情,足以□□,足以長智”等打印在提綱裡的名句,她清晰地記得愛麗絲在法庭裡不小心放倒了壁虎的腦袋,小王子去的第六顆星球比第五顆大十倍,卻記不住培根是如何談真理、談死亡、談嫉妒的。
她對課标書都有偏見,感覺是被吊着頭,硬去讀。她不想連看書都不自由。直到鄭克給她分享了一篇關于弗朗西斯·培根的研究論文,讀完以後,她給自己留下真言:“不要對文學口腹蜜劍,務必真誠。”然後心無芥蒂地,把《培根随筆》重看了一遍。
她輕輕撫摸着書脊,書間的縫隙像一條條花臂,無法相牽,隻能從手指中滑過去。讀書的時候,她總感覺自己在錯過。
拐角處,一個紮着麻花辮的小女孩盤腿坐在地上,捧着王爾德的《夜莺與玫瑰》,書遮住臉。
這本書正是林辜月今天帶來的。
她蹑手蹑腳地經過,女孩卻突然放下書,露出幹淨明亮的眼睛,問道:“我讀了三遍了,還是不懂,為什麼夜莺要用生命換一朵玫瑰呢?”
林辜月差異一瞬,立即蹲下身子,認真回答:“因為夜莺覺得愛至高無上,所以她願意付出,甚至是犧牲生命。”
“但那樣值得嗎?最後那朵玫瑰被髒兮兮的車輪碾過去了。夜莺不在了,玫瑰也不在了。”
“我們誰都不能代替夜莺說話。”林辜月思考了幾秒,“但你可以為她忿忿不平,看書絕對不是為了馴服自己,所有情緒與認知的打架,那些掙紮的過程,都是我們看故事的意義。”
看着女孩頓時迷茫的眼神,她忽然覺得自己有種自負于年長,不由自主好為人師的擺弄之态,便快速地用簡短的話說:“我的意思是,我們也不一定要把書裡所有東西都當做知識一樣的弄明白,或者當作真理,你可以有自己的思考和疑問。”
女孩這會兒是完全聽明白了:“嗯,所以我也可以覺得她做的事情一點不值得,一點也沒必要,對嗎?”
“當然啊。”
“那你呢,你心底裡是怎麼覺得的?”
已經很久沒有人關心過這個問題了。
林辜月心裡慢出一點點酸,也盤腿坐下,眼睛虛空地盯着某處,像是要對白,又像是要自言自語:“不被理解的浪漫主義是一種悲劇,夜莺無法被理解,這是個悲劇,就這麼簡單。”
女孩懵懵懂懂地點頭,問:“姐姐,你也是夜莺嗎?”
林辜月噎住。
過了很久,她說:“我是橡樹。”
“橡樹?”
“是啊。起初,我也覺得我像夜莺。如果抵住一根花刺,用汩汩的鮮血染紅玫瑰,就可以換來夢想的話,我願意。可是我很清楚,世界上充滿了虛假,所以我無法毫無顧忌地犧牲。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期待看見玫瑰瑰麗地盛開,所以,我想給所有悲壯的追求與熾烈的熱愛,一點點理解。我所能做的,也僅僅是一點理解而已。最終,我明白,我不會是夜莺,我隻會是橡樹,聽完她唱的歌,然後目送她越飛越遠。”
她絮絮叨叨地講完,轉頭看見一旁的小女孩聽得愣神。
林辜月尴尬地笑:“抱歉,講得有點多了。”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在小時候,溫瀾能夠在她面前那麼真誠地暢所欲言,反倒是長大了,能講的話就少了很多。文文靜靜的小孩子确實是很令人放心的樹洞。
“不會不會,聽你講話是在聽課。”女孩擺擺手,“姐姐,我想拿讀書筆記本把你講的話全部記下來,你可以等會兒再說一遍嗎?我想向你學習,變成和你一樣的人,我也想以後能模仿你,說出一模一樣的話出來。”
林辜月張張嘴。她從未想過自己随口說的話可以在别人眼裡有這樣的價值。
誠然,她不是那麼不清楚自己水平的人。她搖搖頭:“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我講的話其實也沒有什麼道理。”
“喔,好的。”女孩有點失落。
時洇滿頭汗地跑來圖書館門口,喊說要回市區了。林辜月站起身,敲了敲有點發麻的小腿,應道:“馬上!”
這時,坐在地上的女孩沒頭沒尾地自我介紹:“我叫梁好,現在讀四年級。”
“我知道。”林辜月笑眯眯。
梁好愣了一下,繼續說:“我也知道你叫林辜月。朱老師給我們看過你的照片,還有你寫的作文和很多獎狀。姐姐,你真的是很厲害的人,是我的榜樣,我真心想向你學習。拜托你多留一會兒時間,把剛剛的那些話再說一遍,好嗎?”
被崇拜的感覺很悸動。林辜月總算明白溫瀾為何那麼沉迷于維系她在她心中的形象。也許對于梁好而言,她也像童話裡的人,聽說過,向往過。雖然她真的不是什麼值得被仰慕的人,但同樣的,她有了私心,不甘願承認夢是假的。
“笨蛋啦。”
林辜月彎下腰,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女孩的頭發,看着她的眼睛,語氣鄭重:“我會再把剛剛那些話重新說一遍,但是你不用學習我,或者模仿我。你要看書,比我看更多的書,你也要寫文字,寫比我更多的文字。你要有自己的想法、情緒、感受,你要成為最好的你自己,走自己的路。這些都比成為第二個我,來得更加厲害。”
離開時,林辜月和梁好說:“我會把自己寫的,無論是考試作文、日常随筆還是投稿文章,都寄來分享給你看,希望我能夠成為你寫作上的小幫手。”
梁好很感激地說:“謝謝姐姐願意讓我學習。”
林辜月想了想,誠實道:“也是為了我自己,你也可以幫助我。”
她的文章在打分系統下,逐漸規範化并結構分明,這并不算是缺點。但她從來想寫的不隻是考場作文,也不想懶惰地翻來覆去用套路,在輸出上少了真摯。筆墨上的返璞歸真很難。童話可以是幸福的,也可以悲情的,但絕不會是功利的。
所以,她需要單純樸實的梁好。
梁好再三确認這是真的,怯怯伸出一隻手,拉住她的衣角,重新說了好多聲“謝謝”。
林辜月的心猛然顫動。
哦天呐,溫瀾姐姐,我真的懂你。
回程的路上,淅淅瀝瀝地下着毛毛小雨,在玻璃窗上留下擦傷絲的水痕,車上無比安靜,就連婦女懷裡的嬰兒都含着奶嘴睡得香甜,沒有哭喊。
時洇的頭靠在林辜月的肩膀上,突然連打了三個嗝,然後捂着嘴自顧自地咯咯笑了起來。林辜月睜開了眼睛,鼻息也顫抖了幾下。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車上來了五六個褲腿蘸着泥點的工友,看得出來,他們也盡量放低動作的聲響,但動靜還是吵醒了那個小嬰兒。他開始哭鬧,婦女慌着哄孩子,除了坐在後排幾個離得遠的,前排不少人都被吵醒了,車内也逐漸熱鬧了起來。
時洇邊玩着林辜月的手指,邊問道:“今天開心嗎?”
“開心呀,有意外之喜。”
“是那個小妹妹嗎?”
“嗯。今天我們在圖書館聊到《夜莺與玫瑰》,她問我心底裡是怎麼想這個故事的,其實我那個時候有一點手足無措。我總覺得和陌生人,或者說是不熟的人,講心底話是挺怪的事情。”
“那你後面說了心底話了嗎?”
“說了,不知道為什麼,看着她的眼睛,就會忍不住想‘啊,真的好不想敷衍她啊’,于是不禁認真了起來。”
“感覺好嗎?”
“真好,時洇,真誠地和人對話,感覺真好。”
時洇微微擡頭,正好可以看見林辜月的睫毛下晶瑩的眼睛,她笑着說:“如果你感覺好,那我也感覺好。”
“市一小的班長曾經對我說,你真是一個會說好聽話的人。我當時心想,她評價得可真對。你說我沒變,其實我變了。除了面對你和嘉越,我确實變得很圓滑,很懂得随口說出一句話哄别人高興。就算這個人突然消失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我還是會假裝和他關系很好。時洇,你知道嗎,我挺害怕變得這麼虛僞,變得像我爸媽那樣,很會應酬。”
“但是林辜月心裡隻有一杆秤,從來沒有算盤。”
“那杆秤不也是在計量嗎,并沒有更脫俗。”
“那隻是叫體面啦。并沒有人真的關心你那點關上家門的真實,隻要見面時能方便行事和遷就彼此就好。圓滑不是錯,每個人都會那樣。真誠之所以可貴,是因為大家在守護自己的真心,隻對限定的人敞開心扉。辜月,你不要擔心,你并不是在販賣這種圓滑,你和你爸爸媽媽不一樣。”
好似眼前黑壓壓的烏雲蓦地被一縷清風吹散,林辜月豁然開朗得鼻子有些發酸。
回家以後,她飛快地在那本批注擠擠挨挨的《培根随筆》裡找了一處下腳:“真理重要,因為它是人性之光的體現,很清澈的至福至善。真理同時也不重要,因為我們腳踏實地地在現實裡生活,不必因追求真而作繭自縛,時刻覺得自己在行奇恥大辱。”
至少這一本書,她沒有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