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的第二天下午是英語,林辜月第一個交試卷,出門正好風起,鼻梁上一珠珠的汗變得涼飕飕的。
一走廊的書包倒在地面,全都閉着嘴朝上,像要探河面呼吸或找吃食卻被封起來的魚。林辜月有種想嘔的心情,預感極差,腳尖飄忽地搔地,慢吞吞地找到了自己的書包。
今天溫瀾和鄭克出高考成績。
林辜月對于這場中國人的人生大考一直不太有感覺,太遙遠也太不真實,可她知道這很重要,尤其是對溫瀾和鄭克而言。
諾基亞開機,兩隻手交疊相握,她依然沒有找到和現實相連的實在感。
溫瀾說,如果考好了,就給她發短信,如果沒考好,就什麼也不說。
她看到有兩封郵件,稍微松了口氣,人清醒了一點。
林辜月打開收件箱,溫瀾和鄭克的短信一上一下,發的内容一模一樣。
“我們要去上海啦。”
她大喜,差點尖叫出聲,連忙捂住嘴。沈嘉越從教室裡一個滑步飛出來,滿頭是汗,緊張地問:“如何如何?”
林辜月拼命點頭,沈嘉越握着拳原地蹦跳,大叫一聲:“Yes!”
整個空蕩的走廊都是他的聲音。
她迅速把他的頭摁低,一拳打過去:“你瘋啦!”
沈嘉越遲來的要臉,順勢和她一起蹲在地上。
兩個人眼睛亮亮地對視了一會兒,林辜月也握拳,臉綻開了,悄聲道:“Yes!”
“Yes!Yes!Yes!”
“Yes!Yes!Yes!”
在志勵中學每次考試,都像用滿是肥皂的手去捉一條同樣打濕的魚,甚至比那更具有随機性。這次的排名滑到一百名開外,但林辜月自己是太無所謂了。無論媽媽怎麼罰,她都已經沒什麼勁。媽媽好像也快了,她打不動她了。
溫瀾和鄭克請她和沈嘉越吃飯,她看着飯桌旁考場得意的三人,沒有羨慕,沒有落寞,滿心為他們高興。她喜歡看見人們心想事成的畫面。
鄭克用一種發誓地口吻,說自己要去學文學。溫瀾在機械和電子信息中猶豫不決。不過,他們打算報考同所大學,還說去上海的第一個周末,就要一起去吃最有名的灌湯包。
他們大談未來,沈嘉越疑惑地歪頭,然後眯眯眼,恍然大悟地隔着空氣點他們:“你們兩個人該不會其實在一起了吧。”
那倆人同時怔住,林辜月的嘴唇快笑得裂開了。
沈嘉越更确信了:“你笑得這麼扭曲,該不會你早就知道了吧!”
林辜月的表情一抹,若無其事道:“你想多了吧,他們要去同一個城市,上同一所大學,聊這些太正常了。”
溫瀾的眼神殺過來:“就是,你這個小鬼,瞎想什麼啊!”
“喔,好吧,鄭克哥,初次見面,不好意思啊。”沈嘉越灰溜溜道。
溫瀾指自己:“喂,那我呢!”
“也不好意思……溫瀾……姐……”他咬牙切齒。
好可憐的沈嘉越。
林辜月隻顧着低頭猛吃海蜇皮,結果被醋嗆得胸骨痛。她喝兩口水順了順氣,随口道:“但嘉越說得也有道理啦。”
鄭克咳了兩聲,扭開頭,看隔壁桌。
“我也覺得——你們挺美好的。”
溫瀾紅着臉,戳死一塊牛肉:“好好吃飯,别瞎覺得。”
林辜月心領神會地咀嚼着牛排,一副“我都懂”的樣子。溫瀾和鄭克更不自在了。
沈嘉越完全摸不着頭腦:“憑什麼她不要道歉?”
溫瀾越過半個桌子,把膩得發慌沒人願意吃的酥皮撻塞進他嘴裡。
沈嘉越掙紮,脆皮掉了滿下巴。
“老天不公啊!”
“不公平。我無法接受這個世界在我身上發生的所有不公平,我也不要把這個不公平帶給世界。辜月,沒有任何一種人的人生可以套用在我的人生上。我的人生還沒有公式,我絕不讓它被算計。”
溫瀾睡了五個小時,醒來後這麼說道。
距離高考志願填報截止日期還有三天。在林辜月以為,一切都塵埃落地,她最好的姐姐要奔向燦爛而遠大的未來時,溫瀾眼底無光,隻穿着睡衣和拖鞋,來到她家,躺在沙發上,小巧的身體裹在羊毛毯子裡,像繭一樣。
溫伯伯要讓她改志願,去報北方的理工學校,溫瀾分數夠不上那所學校的機械專業,但是他有辦法讓溫瀾之後轉專業成功。
“他如此聲稱。”
溫瀾的語氣裡沒有任何情緒,像刷漆後再晾幹半年的牆那樣平滑,沒有味道。
十幾年後,林辜月三十歲,溫瀾三十五歲,她也用這樣光秃秃的語氣,在聚餐上,說當年她剛上高三,被她生父的妻子用不同的電話号碼發短信辱罵和騷擾,足足半年。
号碼一一拉黑後,她跑到溫瀾的學校門口蹲了半個月。溫瀾聰明地讓同學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打掩護,而她沒找到溫瀾,便冒充代課老師進校園,U盤插進十幾個班級的電腦裡,在桌面上留下“宋秀晖破壞别人家庭,溫瀾是賤種”的PPT,楷體藝術字體,五彩斑斓得分不清具體什麼顔色。
她被警衛帶走了。溫瀾在宿舍打着手電筒,通宵寫完半本物理練習。
“我媽?我媽也說北方更适合我。她愛她的情人,我隻是女兒。我早就明白了。”
溫瀾上高中後留刺猬短發,發絲沒有弧度了,像一根根針,刺向空氣。
她改了賬号的密碼,仍然不放心,志願填報截止前的一整個下午,都守在林辜月家的電腦前,确保萬無一失。
時間截止,她刷新查看,網頁很卡,半個小時後順利點進去,志願沒有變動。
她抱着林辜月哭了一場。
“這麼多年了,我可不可以抱怨一句,我真的好累。”
溫瀾離開雲江的前幾個小時,帶着行李箱來和林辜月告别。
“我和他有着最像的耳垂,我割不掉,那我就要到一個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和他耳垂長得像的世界。人在無能為力的事情上,可能隻能認輸了吧。如果帶不走最應該離開的人,那至少我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