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驕傲地給她看錄取通知書。
“辜月,我最想和你說謝謝,雖然我是姐姐,卻總很不成熟地在你面前哭泣。從前我說,一定要看你大哭一場,但你長這麼大了,我都沒有見過。你比我堅強,也比我懂得自我消化。可将來如果能有什麼是我幫得上你的,請一定要來找我。”
林辜月點頭。
“我出門前,他們又在吵架,哈哈。其實把自己當作局外人以後,就覺得他們都很可笑。”溫瀾站在門口的地毯上,沒有進門,“我向他們預支了四年的學費和第一學期的生活費,并說我不會再回來了。他們給錢給得很大方,但是以為我是因為之前志願的事情在賭氣。”
“不會再回來了?”
“嗯。我以後再也不會回雲江了。之後的生活費我打算靠獎學金和打工費——喔,我在網上也看好了打工的餐廳。等畢業有正經工作了,我就把這次預支的錢連本帶利還給他們。”
“會不會很辛苦呢?我有存壓歲錢,除了之前給慈善小學捐了一些,還剩下一點,要不要先給你,萬一有着急的地方呢?”
“不會辛苦的。最辛苦的日子對于我來說已經過去了。”溫瀾搖搖頭。
林辜月看着溫瀾坐的那輛公交車淡出在路的盡頭,
行李箱拉杆、公交車和馬路都比直,像超人飛上天空繃緊的手臂。但是溫瀾沒有耀武揚威的紅色披風,她誰也沒拯救。
風刮得樹葉發出無數蝴蝶揮動翅膀的聲音,林辜月的手裡捏着溫瀾剛剛臨時在紙巾上抄的新手機号。她存好溫瀾的新号碼,發了這麼一條短信:“那天晚上你說的不對。你是赢家。你永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崇拜的人。”
十二歲的溫瀾是所向披靡的戰士。
十八歲的溫瀾也依然是。
溫瀾離開後的一周,林辜月見到了宋阿姨。她臉色蒼白,整個人都是幹枯的,滴不出淚的,懇切地将雙手伸出來:“那你就告訴我,溫瀾她在學校過得還好嗎?”
林辜月避開了她的眼睛。
“溫瀾姐姐是一個報喜不報憂的人,就算她過得不那麼好,應該也不會告訴我吧。”
宋阿姨松開了手,苦笑道:“也是,也是。”
“不過,阿姨。”林辜月深吸一口氣,“溫瀾姐姐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宋阿姨立即說道:“你說,溫瀾的話我都想聽。”
“姐姐說,對她而言,最辛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宋阿姨仿佛死機,停滞在聽完這句話的那一刻,許久都沒有反應。
林辜月再見到宋阿姨時,她又憔悴了許多,不知是否是錯覺,她好像連頭發都白了,穿着紙白的棉麻長裙,像從暴風雪裡走來。
“辜月,你寫作好,幫阿姨看看這封信寫得怎麼樣,溫瀾會不會看得明白呀。”
她伸出瘦弱的手臂,将一個信封遞給林辜月。
林辜月打開信封,宋阿姨的字不算秀美,但一筆一畫寫得很認真。
“女兒等等:
我出生在一個很小很落後的地方,那裡的人都不太把讀書當回事,除了我的爸爸媽媽,也就是你的外公外婆。他們說,秀晖以後要當會計、當老師、當醫生。他們供我讀完了初中和小學。我的成績很好,考上了最好的高中,老師當時說我大學考去北京應該都沒有問題。我的爸爸媽媽很高興,我也很高興。
我的老師是雲江人,她善良盡責,對我寄予厚望。每個寒暑假,她都會帶我去她在雲江的家裡繼續補習。那時的雲江是我見過最繁華的地方。我喜歡雲江。
我在高三那年的寒假遇到了你爸爸。我的裙擺被他的車門夾住。他說他是來出差的,作為賠償,可以帶我去最好的餐廳吃飯。我答應了。
他的出現讓我分心,我們每一天都在見面。有一天,他說,他要離開雲江去别的城市繼續出差,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稀裡糊塗地說,好。
等我重新出現在爸媽的面前時,那年高考已經結束很久了,而你在我的肚子裡已經五個月了。我得知你的父親已經有家室,但我仍然相信他的承諾,選擇回鄉等待,‘我們是相愛的,愛情是偉大的’,在我爸爸揮着掃把向我打來時,我是這麼說的。
爸爸媽媽覺得我丢人,沒告訴任何人我回來了。有人以為我去讀書,有人以為我去打工。你快出生的時候,爸爸病倒,病因還未查出,就過世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當年教我的老師,在我離開雲江後就辭職了。我看着媽媽佝偻的背影,第一次意識到,因為我想要幸福,所以太多人變得不幸。
老家習俗,孕婦不可以守靈,但我在爸爸的棺前跪了七天七夜。親戚們村民們發現了我。我是不孝的,爸爸生前拼命維護我的名譽,我卻讓他死後遭受非議。我難過得幾乎要不吃不喝,但媽媽和我說:“沒關系,等孩子出生,我們祖孫三人關起門過好自己的日子。我砸鍋賣鐵,給人做牛做馬,也要你和孩子有吃有喝。”
你出生了,我和媽媽商量給你取名叫宋等等。我們曾經無數次幻想——等你會說話了,我們教你背書;等你上學了,就給你找最好的學校;等你想結婚了,我們就流着淚送你出嫁;等你也有了孩子,我們就一起去天安門看升國旗,去西湖看遊船……
這些幻想在你爸重新出現的那一天戛然而止。他說,孩子跟媽媽姓要被笑話一輩子,他還說,給我們在雲江買了房子,給你找了好學校,我們的生活會變得很輕松。
我當然知道他信口開河,但我再也不忍母親為我操勞,也不忍你在流言中長大。所以我還是答應了他。媽媽不願随我去雲江,她說怕爸爸一個人會很孤單。我知道那是借口,她接受不了我的懦弱。
媽媽也走了。臨終前,她什麼也沒說,她一定很失望吧。他們活着時,我唯一讓他們驕傲的一天,大概就是老師說我能考上北京的時候。
後來,我無數次想離開他,但你要讀書,我們要生活。我曾偷偷找工作,卻隻能做洗碗工、保潔,工資不到兩千五。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有段時間,早上醒來總是一個人嗎?那時,我趁你爸顧另一個家,擺早點攤。寫字樓、學校門口我都去過,但生意慘淡。我不要他的兒子去美國讀書了,而我的女兒因為我讀不了書。我打算撐到你大學畢業,找到工作為止。
我原本隻求你健康長大,後來想讓你受更好的教育,最後希望你去北京,實現你外公外婆的夢想。
辜月告訴我,你離開雲江時說:‘再辛苦,也不會比過去更糟。’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你一直在這個家庭裡動彈不得,僅僅因為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生活。
好在老天還眷顧我一點,讓我的女兒得以遠走高飛,沒有因我的愚蠢被困在這裡。
我應該是徹底和你爸分開了。隻帶走了一點衣物,想找你過去的獎狀和畢業證,可是沒有找到,想來你已經帶走了吧。
以後,我不再是誰的情人,也不再是誰的女兒,但我的寶貝等等,我永遠想做你的媽媽。這些年我還是攢了一些錢,如果你需要,就直接來找我要吧,原本就是要給你的。
至于我在哪——我打算回那個小村莊,養雞種菜,或者打點零工,總能活下去。我猜,老家已落滿灰塵,過去那些嘴碎的人也認不出我了。但至少,那是我的家,是我和爸爸媽媽的家。
我們都不要再回雲江了。
媽媽秀晖”
林辜月沒有想到這封信會有這麼長。
她靜默了一會兒,吞咽酸澀的淚眼,對宋阿姨說:“寫得很好,姐姐會懂的。”
宋阿姨輕輕笑道:“那就好。”
林辜月翻了翻信,頓了頓,問道:“要掃描發給她嗎,那樣會更快。”
宋阿姨點頭。
她才摁上打印機的開機按鈕,又想到什麼,關了機:“還是寄過去吧。”
那樣,就更有了一些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