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二以後的每一天,林辜月都會一邊吃午餐,一邊看溫瀾發來的短信。電子屏幕上的字體僵硬,撇捺點都像橫豎,但她可以在腦海裡想象着溫瀾活潑的口吻,手機握得溫暖,振動像脈搏熱切地跳。她從溫瀾那裡,知道那個她不認識的世界是多麼缤紛和忙碌。
她能不恐懼長大,都是因為溫瀾。
吃完飯,如果今天有單元測驗,徐毓文就會來找她對答案或者重背錯題;如果沒有考試,那她就會來找她背書。她的期中考排名滑得更下面了,接近兩百名,岌岌可危。徐毓文成績好得多,總在年段前五十,但她也隻來找她。
她不好奇為什麼,徐毓文自己主動講出來:“因為全班文科好的女生裡唯一不會滿口‘紅玫瑰白玫瑰’和‘茉莉香片’,連寫作文也是張腔的,隻有你。而且你在認真地讀列夫·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林辜月懶得說,這也許是因為她根本沒看過張愛玲,而托爾斯泰和陀思妥的作品恰好在中學生推薦書目裡面。
她用很玩笑地語氣說:“但我讀安房直子和王爾德更認真。”
徐毓文說:“哦。那你考我一下近代運動戰争的知識點。”
她從徐毓文那裡聽到最多的“我愛你”,但她一下子看出來,她們是能一起泡感冒藥,而不能分享軟糖的關系。她會出現在這張桌子前,是因為讨厭張愛玲,而不是因為喜歡俄國文學。林辜月不斷掉落的分數不會騷擾到徐毓文。
她們在彼此面前,像是一個隻剩下形容詞和名詞的段落,毫無叙事感。
這都無所謂,隻是林辜月反應到這一步,忽然想念起盛放了。
沈嘉越一直說徐毓文眼熟,林辜月也這麼覺得,他們都想不起來具體在哪見過。但這不奇怪,初中的好多同學,他們都在小學時期見過,除了一部分念市一小,還有些在課外補習班或市裡的才藝典禮上碰過面,另一些是父母的各種朋友的孩子。
他們生活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就像俄國小說裡鋪天蓋地的長人名,一個不經意的伏筆,總是翻着頁,心想這人什麼時候出現的,再一回顧,原來在第十二頁就有了。緣分需要底氣與資本,命運也可能是一紙合同。這些他們早就知道了,沒什麼可驚訝。
後來沈嘉越轉載班級合影,溫瀾看到了,發來短信:“天,那個女生居然跟你們在一個班啊,她爸和我爸都愛吃雲江菜,每次湊在一起就是吃雲江菜,搞得我現在真的很不愛吃,打字出來也想吐。”
林辜月回了個感歎号和問号。
溫瀾又發來一條:“不過她家應該和葉限家差不多情況吧,後面沒怎麼見過了,她現在長大好多。”
目光掃完短信的刹那,徐毓文擠開林辜月的同桌,坐在旁邊,要她考她剛學的生物知識點。徐毓文是一個永遠蓄勢待發的人,每節課都一邊學新知識,一邊背下。
林辜月莫名很倉皇,立刻收手機,好在徐毓文沒在意。
背完了以後,徐毓文去上廁所。雖然她會說無數“愛你”,卻從來不和人手拉手結伴去廁所。
她離開座位沒幾秒,班級後門一陣喧嘩,林辜月回頭看見她跌坐在地上,柔軟的姿态,滿臉眼淚,像一件潮濕的襯衫。
“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舉報我嗎?”
那個初三女生一邊尖叫一邊揮拳頭來時,林辜月毫無不猶豫地擋在徐毓文的面前。
在醫務室裡,林辜月趕沈嘉越回去上課。他扭捏半天,賴着不肯走,半是轉移話題,半是真埋怨道:“我倒不明白了,徐毓文,你幹嘛不還手啊?”
徐毓文沒什麼表情:“她勁大,打不過。”
沈嘉越倒吸一口氣,難以置信道:“你勁難道不大?上次班裡掰手腕,你還赢了我!用右手!”體育課當時教乒乓球,因為球拍問題,徐毓文舉手報告過。她是左撇子,全班人都知道。
“赢你難道不輕松?”
“喂!”
“禁止喧嘩。”林辜月的腦袋嗡嗡響,指着牆上的字,對他們歎口氣。其實她也就嘴唇破了點皮,還是她自己摔倒時咬的,隻需要等着排隊上消毒的藥。
“不喧嘩就不喧嘩。”沈嘉越皺着眉頭,“你到底有沒有事啊?”
徐毓文不動聲色地看着她。
她歪着嘴撅起來,像條魚:“真的沒事,所以你趕緊走吧。”
“我不。”
“你好煩。”
“怎樣,就煩你。”
不過下一秒,沈嘉越還是滾蛋了。畢竟校醫聽說了情況,命令兩個女生都把衣服脫了,得檢查有沒有額外的傷口,他也着實再難找借口。
徐毓文身上很幹淨,這時候,她承認道:“其實那女的雷聲大雨點小,打人跟撓癢似的。莫名其妙,不懂她怎麼發現是我舉報她在學校吸煙。”
“看你痛到哭的樣子,我還以為很嚴重。”
“免得性質上升到鬥毆啊。”
校醫喊林辜月少廢話,趕緊把衣服掀起來。
林辜月磨磨蹭蹭的,猶豫道:“老師,我沒被打到,自己摔了一跤。就嘴唇這裡一點兒傷口。”
她看向徐毓文。
徐毓文愣了愣,點點頭,把她拉到身後:“老師,她沒被打,隻有我被打了。”
“那行了,我檔案就這麼記。你們先回班吧,要想這裡睡覺也行,反正都請了一節課的假了吧。”
徐毓文立刻回答:“我們回班。”然後回頭向林辜月确認道,“下節講評數學卷子?”
她應道:“對。”
“那趕緊回去吧。”
徐毓文松開了她的胳膊。
他們從前門進班,沈嘉越的目光一直追到林辜月走到座位。她坐下很無奈地對他比“OK”,他不知作了什麼口型,搖搖頭,身子轉回去。
同桌把剛發的卷子塞過來,很唏噓道:“不是我說,姐,你怎麼分數考得越來越荒謬了?”
她低頭一看,七十二分。
老師一邊講評,班級一邊傳閱這次單元測評的排名,林辜瞄了一眼,說:“全班二十幾名也還好吧。”
同桌說:“不是你的水平。”
林辜月笑了笑。她哪有過什麼水平,總是别人把她想得太好。
“徐毓文倒是厲害,數學一直第一名。”
“她文科也厲害。”
林辜月把排名遞給後桌,轉身的時候擡眼,看見徐毓文在看她。但是兩個人都馬上挪開眼,快到不像對視。
午休的時候,徐毓文再次把同桌擠走。同桌從前不情願,這次抱拳道:“我甘拜下風了,你們倆是有救命的恩情啊,用日劇的話來說,這就叫羁絆。”
林辜月尴尬地翻書,假裝沒聽見。
她頂多是在那瞬間做了一件覺得對的事情,重來一次,還會去擋一拳,然而,換作任何人可可憐憐地倒在地上,她都會上前。徐毓文沒道過謝,也不關心她到底有沒有受傷,這樣倒好。說她們會互相泡感冒藥其實太自作多情了,她們應當是在醫院看到對方後轉身就走的關系。
徐毓文笑了一聲,說:“我沒讓林辜月幫我。”
她的調子像朗讀,字正腔圓,說什麼都聽起來都很正義,很理直氣壯。
同桌也是要強的性格,硬邦邦道:“那事實就是她幫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