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壓着嘴角,好不容易把他推進更衣室,拍拍手掌,一回頭,看見了徐毓文。
林辜月一開始發呆拖了太久,後台已經沒幾個人了,徐毓文出現在這裡很正常,畢竟男主持是她的站員,況且一堆設備都是從廣播站搬出來的。
男主持倒在沙發上假寐,徐毓文坐在一旁,對林辜月笑了一下:“你今天真的很漂亮。”
方才落在沈嘉越琴盒上的燈光此刻落在林辜月的臉上,把她照成柿子色。她艱澀地開口:“……謝謝。”練了幾個月的播音腔在牙齒間潰不成軍。
徐毓文道:“剛剛台下的領導,有一些我認識呢,你沒準也認識啊。怎麼會這麼巧?”
林辜月的腦海乍然浮現出當時在餐廳,沈叔叔的手捧着沈嘉越的演奏視頻,那對北京夫婦頻頻點頭。
她渾身的血仿佛都凝住了,再也奔騰不了了。
徐毓文伸了個懶腰:“不過也不算巧,父母是個什麼樣的人,比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更重要。”
“你什麼意思?”
林辜月的語料庫失蹤,竟隻能如此直接地反問。
“有一個世界隻屬于有财富的人,有智慧的人可以勉強擠進來,而這樣的人并不多。志勵中學便是那個世界的小小縮影。林辜月,你覺得你是哪一種?”
徐毓文的語氣依舊和煦得像陣暖風。
“真幽默,志勵中學的校名反過來竟然是勵志。”
晚餐,林辜月實在忘不了徐毓文最後仿佛酣暢的表情,吃得食不知味。沈嘉越看她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非常不高興,指責她掃興。兩個人又在小區門口小小地吵了一架,才非常不愉快地回家。
分開時,沈嘉越低聲,無限委屈道:“我真的很不喜歡你今晚看我的感覺。”
林辜月回家照鏡子,發現自己的眼神也那麼直截了當,極其貶義式的,像工廠工人在審檢自己負責的流水線産品,遇到瑕疵品毫無洽談餘地。
她簡直吓了一跳,手下意識地伸向口袋,想給他打電話道歉。
然而,她立即意識到,同一個繩上的螞蚱相互原諒着實是一件太可笑的事情。
林辜月從抽屜裡抽出一個新封。
慈善小學從暑假期開始附近的修繕工程,她和爸爸一起去探望過,爸爸說:“其實泥路多自然,高樓大廈才是後來的,可惜自然的都是貧窮的。”
那天太陽曝曬得萬物都有裸露之意,林辜月被這句話深深刺痛,實在沒辦法站在爸爸的旁邊。于是匆忙在一張紙上寫了段話,意思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沒法進學校了,托爸爸和老師聊完天,記得轉交給一個叫梁好小女孩。接着裝作中暑,步履撤退,逃一般鑽回車裡。
從這時候,她和梁好開始有了給對方寫信的習慣。
這是梁好最新寄來的信,她一直沒回。
“姐姐,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之前老師說,我們縣有幾個貧困生去城裡交換學習的名額。我們學校的同學本來都符合條件,張校長一開始很确定,學校能争取到六個名額,每個年級一個。五年級隻有我,弟弟妹妹們都一緻同意讓我去,因為他們知道,我一直想去找你,走進你的世界裡。
可是後來,學校的名額突然隻剩下了三個,結果隻有一到三年級的弟弟妹妹們能去。我本以為自己一定能去,所以一直瞞着你,想着到時候直接出現在你面前,給你一個驚喜。可現在……沒辦法了。
他們回來後說,同行的人裡,有些根本不是貧困生,穿着名牌鞋子,家裡甚至還有電腦。姐姐,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偏偏是我生在一個落後貧窮的地方?為什麼偏偏是我失去了原本屬于我的機會?
世界本來就是這樣不公平的嗎?如果是,那我可能會開始讨厭這個世界了。”
信紙簌簌地落在她那張歐式雕花的桌子上。
梁好家裡也有一張桌子,隻是四角早已開裂,露出尖銳的木刺——她隻能描述到這裡了。再往下,林辜月會覺得自己太像爸爸了。仿佛那些不公隻是作文裡的修辭和筆觸,是她泛濫情緒的歇腳處,而不是梁好實實在在的生活。
她曾經醞釀過回信,是這麼寫的:“抱歉,梁好,目前為止我對這個問題也沒有答案。不過,你現在可以讨厭一會兒世界,但明天就請繼續喜歡吧。因為‘熱愛可抵萬難’——一位我很喜歡的作者在給我的寄語裡将這句話送給我,我不知道出處,但覺得十分有力量,現在也同樣送給你。”
現在看着這些字隻覺得風涼。有人如願,就有人失望,她明知如此,卻仍然寫下這段話,這和站在傘下,對斜雨中的人說“陽光總在風雨後”有什麼區别呢。
她甚至喜歡媽媽來罰她,疼痛的瞬間,她會覺得自己和梁好站在一起。但她連受這點苦都是在平層的恒溫房裡。關于這點,她同樣不願展開叙述,任何語言在梁好的書桌前,都像炫耀。
有一次媽媽打她時說:“你是不是報複我,所以故意越考越差?”
報複,多充滿想象力又多有依據的詞語。但她興許報複的隻有她自己。
林辜月常喜歡用鉛筆寫字,其實這很狡猾,就像保留修正的空間。
她終于寫道:“梁好,那麼就讨厭吧,但是拜托,哪怕帶着恨意,也請你來找我,走進我的世界裡。”
她正打開水龍頭,捏着郵票沾水,手機忽然震起來,來電顯示是沈嘉越。
“喂?”
“林辜月,今晚的事情我不和你計較了。我要表演的演奏會在旻州,你要不要來看。”
她的喉嚨像是被掐住了。
沈嘉越的聲音也有點顫抖:“我們……一起去找他吧。”
電話挂斷,林辜月慢慢低下頭,攤開了手掌,那張郵票不知何時已經混着她的汗水被揉成了團,。她隻好重新去抽屜裡拿出一張新的。
她彎腰拉開抽屜,另一隻手騰起,不小心觸到桌面上的擺件。
這麼多年了,這裡依舊擺着葉限送她的七歲生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