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旁,沈嘉越将蟹黃包咬出一個小口,用齒音說道:“林辜月,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你媽媽上次考試的排名。”
初二下學期的期末考,林辜月的成績坐跳樓機,直降到二百三十幾名。
她漫不經心地把包子戳破,往盤裡倒醋:“不知道,一整個暑假結束了,現在都開學了,她竟然一直都沒問。不過,也許她早就從老師那裡知道了。”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你是不是之前一直以為自己可以輕輕松松地穩在一百多名,從來不會退步——喂,蟹黃包不是那樣吃的——”
“你管我怎麼吃。”林辜月低頭把蟹黃和包子皮攪得更散,“我也沒覺得自己退步了,隻不過因為所有人都在飛速進步,所以根據相對論,才顯得我退步了。”
其他人努力到什麼程度,就譬如從寒假起,沈叔叔給沈嘉越報了四個不同數學老師的補習班,為了讓他有适應每種教學風格的能力,同時預習、複習、查缺補漏、壓軸題練習四管齊下。
她說:“我永遠也弄不明白,你每天都在瘋狂練習小提琴,各種跑樂團跑比賽,是哪來那麼多時間學習的。”
沈嘉越的鼻子皺起:“比起這個,我也永遠不明白,你怎麼總是能把東西吃得很惡心。”
她白他一眼。
不過,絕不能讓媽媽知道沈嘉越的成績是如何來的,否則,一定會讓她全套複制。
于是,林辜月情真意切地舉起筷子,威脅地說:“如果你讓我媽知道了你是怎麼學習的,我就和你絕交。”
沈嘉越恨鐵不成鋼道:“你是不想考一中了嗎?你這成績怎麼去啊?”
“又不是我想去,是我媽讓我想去。我媽想讓我去也是因為你爸媽想讓你去。”
“你能不能有點志氣,現在的你一點都不像小時候。”
她放下筷子,換成勺,懶散道:“那你去叫小時候的林辜月過來幫現在的林辜月讀書考試吧。”
比沈嘉越更快開口的,是桌上的其他人。
“要說不說,還是要高知家庭對小孩的教育有一套,等我女兒長大,真得和沈總好好取經了。”
“但說到底,也不是絕對的啦,你看林總家。”
“是啊,小林也優秀,小沈也出色,倆孩子都可棒了。”
“林總,你們怎麼養的小孩?到時候也一塊兒傳授給我,相比之下,你們家的經驗可更值得參考!能把小孩教好,完全也算是上輩子攢了功德啊!”
林辜月看着桌前那些青青黃黃紅紅的臉,一張張嘴開合,合唱般整齊,又如雛鳥般嗷嗷待哺,一勺一勺虛僞的笑和恭維,喂進喉嚨。
視線再轉一度,媽媽的頭低到看不見表情。而爸爸,隻是笑,隻是點頭。
林辜月的胃發緊。
那天晚上回家,媽媽也不收她的小靈通,她和時洇打了個電話。
時洇信誓旦旦:“我要考一中。”
林辜月對于這個詞已經聽到膩味,幾乎會食道反流,吐出胃酸——一中被提及的頻次,就仿佛其它的學校全塌了,全宇宙隻剩下這一所高中。
但如果是時洇的願望,那她的态度就大有不同。
林辜月誠懇地說:“那你一定考得上。”
“你呢?”時洇問道。
“不知道啊,能去哪就去哪吧。”
“有點鬥志吧,辜月。”
“你是第二個和我說這句話的人了。”林辜月笑了一下,“時洇,你為什麼想考一中?”
“我念書好啊,不考白不考,需要什麼特别理由嗎?”
“但是你數學最好,完全可以去考師大附中的資優班。”
“喔,是嗎?”
“你該不會從來沒有了解過吧?”
“不管了,反正我就要考一中。”
時洇躊躇滿志,林辜月真羨慕。時洇的分數是自己的聖劍,而她是爸爸媽媽手中的飛镖。理想的靶心與她無關。
“很多事情都不是一定要找出理由。林辜月,你知道你這個人有什麼毛病嗎?”
“什麼?”
“那就是——你非要給自己每個行為和每句話都找出一個合理的動機,你一定要讓自己是可被解釋的、善良的、不傷害人的。生活不需要這樣,你不用給你自己,包括你爸媽的人生做分析報告,不要老問‘為什麼’。”
林辜月沉默片刻:“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看吧,又來了。”
“好吧,抱歉,一時半會兒改不了了。”
“如果你真的要找個學習的動機和理由,又覺得對父母的期望很疲憊。那你就換個人當你的目标吧——”
時洇在電話那頭頓了頓。
“辜月,和我一起去一中吧。我正式邀請你做我未來的同學。”
林辜月的睫毛輕輕一顫,嘴巴微張,握着電話,許久說不出話來。
“沒準,我會讓你失望。”
“你永遠不會的。”
時洇挂斷電話前,還說:“想考一中的原因之一,其實是我一直以為你一定會去那裡,我的好多努力都朝着你的方向。”
興許真的有所動容,林辜月那晚寫了三份數學卷子。
淩晨一點,她伸了個懶腰,去洗手間洗漱。出來時,看見媽媽蹲在走廊盡頭刷鞋。
林辜月的家有一條很長的走廊。
媽媽沒有開燈。流連于熱鬧的、迷宮似紛亂的世界都仿佛不存在了,隻剩下這一條幽黑的走廊。這種黑不是顔色的黑,而是捂起一隻眼時,連黑色本身都隐沒的黑。所以盡頭不是光明的出口,而是媽媽沒有形狀的背影。
她經常看見媽媽在刷鞋,媽媽說,出門在外,鞋子幹淨,一塵不染,才顯得體面。
但是,以前沒有搬家,她沒有轉學,媽媽一天到晚忙着出差應酬的時候,從沒有這個愛好。
最近媽媽刷鞋更加頻繁。林辜月忽然強烈地意識到,媽媽現在對她究竟有多失望,又因為對她失望,而對自己有多失望?
“媽媽,還不睡嗎?”
沒有聲音應答。
她看見媽媽手裡的是一雙黑色的運動鞋。
刹那間,來自走廊的黑暗流動起來,漫上鼻腔。
林辜月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了。
“我聽說很多同學都不隻有上一個數學課,所以你幫我再報一個,好不好。”
媽媽對看不清污漬的某處來回刷:“知道了。”
“我想考一中。”
媽媽緩緩停下手中的動作:“今天先不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