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睡吧,我來整理。”
媽媽回房,林辜月把牙刷丢進垃圾桶,然後将鞋子整整齊齊擺在鞋櫃裡。
她以後穿這雙鞋應該會很小心,不會穿着它去任何肮髒的地方。盡管這本來就是一雙黑色的鞋子。
林辜月像一陣風,沖進沈嘉越家,精準地在廁所找到了他:“我來問你數學補習的事情!”
沈嘉越手裡攥着刮胡刀,擋住半張臉,“砰”的一聲,甩上門。
她納悶地靠在牆上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道:“你不會在害羞吧。”
門裡傳來沈嘉越羞惱的吼聲:“你有病啊!”
“小時候你在商場的充氣樂園裡尿褲子,還是我英勇地張開雙臂擋在你面前,不讓别人看你,守衛了你的自尊心——連這種場面我都見過了,更别說是刮胡子這等如此日常的事情。”
門又“嘩”地一下被拉開。
沈嘉越的上唇剃得幹幹淨淨,水珠還挂在上面閃着光。他氣急敗壞地瞪着她:“你又在我家發什麼瘋?”
“不不不,沒有發瘋,正經事。”林辜月很老派地搖搖手指,轉身面對他,認真得像在宣誓:“我要考一中,所以我要上補習班。”
“這會兒又突然想考一中了啊?”
“對啊。”
“還以為你早就要放棄了,竟然一晚上基因突變,開始奮鬥了,找到動力了?”
“是啊,雖然我還是覺得這不是為了自己。”
“那還能是為了誰?”
“也許我媽,也許時洇,也許你啊。”
那麼多人希望她考一中,誰都能是動力。
最終,她想做的隻有一件事。
别讓人失望。
沈嘉越愣住,接着把手上的水珠彈到她的臉上。
林辜月閉着眼睛躲,卻仍然有其中一滴水挂在她臉側的碎發上搖搖欲墜。再睜開時,聽到他說:“我知道了。”
半期考成績下來,林辜月趴在桌子上,掐指算自己每次大考要進步多少名,才能在中考的時候擠進年段前五十。
她第一次仔細研究排名表,飛快計算和前幾名的差距,在腦海裡反複地進行提分後的想象,心裡默念:“這次一百六,期末的市質檢能到一百嗎?然後下次開門考最好八十,下學期半期考大概就能到五十了吧……有可能嗎……”
說實話,林辜月有點後悔了。
在人人激流勇進的時候,她一動不動,順流而下。現在要面對風浪成為逆行者,彌補落下的一大截,比想象中累太多了。
林辜月抽出一張物理卷子,準備班會課開始前寫完選擇題。
“林辜月,你爸媽叫什麼名字啊?”
她的筆尖停滞,回頭。
三三倆倆的同學圍在一部平闆旁,齊齊地看向她。
她剛剛就隐約聽見,他們在搜彼此父母的名字,檢索結果會顯示學曆和學術成就,亦或是就職之處。每有一個人的父母學曆或職位更高,他們便嘩然一遍。
十幾歲,最得意的年紀,虛榮心是一枚硬币,比早餐的餅幹還薄,卻是緊緊攥住的依仗。眼睛要盛滿了光——哪怕出自偷來的反射,晃悠着不屬于自己的亮——不隻是照着自己,而是像針一樣紮進别人的眼底。
自己從泥土裡挖掘出自己的好,然後捧起來,獻出去,像貢品一樣等人接。從口中滑出的驕傲,有多不經意,就有多淋漓盡緻,一定要落到地面,一定要濺到身上,一定要濕了衣角,一定要留下雨斑的痕迹。
青春無法回頭,但人生就這麼硬生生地攤在那裡了,就像松開硬币,字或花會變成烙印,一直睡在掌紋,怎麼否認也抹不去。誰也醒不透,誰也逃不了。
他們等待的目光像是密密麻麻的螞蟻在她胳膊上爬行。
有人的聲音炸出來,大喇喇地說:“你爸媽該不會真的初中畢業吧?不可能吧?”
大拇指的指甲掐進中指上因長期寫字帶來的繭,她毫無知覺。
林辜月在這刻想起了六歲時第一次陪父母應酬的那頓飯。
高或低,不過是個度量,是人刻在尺子上的。真心想要給予尊嚴,大可以說:“你爸爸沒讀大學走到今天不容易”,也大可以覺得:“你媽媽沒念什麼書卻能教導你學習好厲害”。
尺子可以倒過來。這些無外乎是嘴裡的一口氣,願意往左吹,絕不會有一陣風刮向右。
但他們都在等待,看她是否知羞恥。
林辜月将目光擲向徐毓文——如果真如溫瀾所說,那麼徐毓文的父母都是限高失信人,隻要知道名字,一定能搜到法律文書,白字黑字,清清楚楚。
在這個班級裡,能知道她父母學曆的人,除了沈嘉越,隻剩下徐毓文。
他們在問林辜月之前一定先問了徐毓文。
被人輕蔑地看一眼,對于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和小行星撞地球般的世界末日沒什麼區别。徐毓文一定是這麼想的。
所以徐毓文恐怕沒有回答。
“是啊,是真的。”
林辜月并非為了高尚地保持誠實,劃清虛僞和真誠的界限,把自己和徐毓文區别開。
她隻是冷靜地權衡後發現,無論說什麼瞎話都很難被圓好。
所以,她無法笃定,如果她足夠聰明,能編織出一個不會被揭穿的假話,那麼在那一刻,為了保全自尊、免于嘲諷,她會不會順口撒一個無人能戳破的謊?
說到底,她的道德心并非全無瑕疵。
“喔,行吧。”
他們聽到林辜月的回答後很快地轉回頭,善解人意地在表面上沒有繼續令她難堪。
而其中的徐毓文抿着嘴,緊緊盯着她,眼白像手術光般犀利。
她低下頭看題,盡量不想在意這段插曲,也不注意他們的竊竊私語。
“诶,你爸媽叫啥?”
他們攔住剛剛進門的沈嘉越。
沈嘉越剛準備開口,有一個很短促的聲音從人群裡尖銳地冒了出來:“你爸媽總上過大學了吧?”
不用擡頭,林辜月也感受到了不少視線從她身上掃了過去。
沈嘉越也一樣。
他看了一眼坐在位置上的林辜月。
“這關你們什麼事啊?”
他扔下這句話,直接回到了位置上。
林辜月笑了。
她差點要忘了還有這個完美的作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