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和葉限送宣陽到家門口。
宣陽躊躇,鼻頭沖着腳尖:“我聞到飯香了,我爸爸應該回家了,我們家開飯店,他是廚師,從不在家做飯,現在應該什麼都知道了。”
林辜月說:“我陪你一起進去。”
宣陽的鞋底摩擦着地面:“他不是一個可怕的人,我媽媽才是,沒有人敢招惹她。”他笑了一下,“有一次,幾個男的想賴賬,講的話也非常難聽,她直接在他們面前揚起煤炭,把店門鎖得死死的,一邊沖他們發飙,一邊還踹壞了一張桌子,那幾個男的哪預想得到這畫面,吓得他們屁滾尿流地付錢走人。”
“……她一定一定會保護你的。”
“她去世了。”
林辜月的睫毛撲閃,低下頭,咬住嘴唇,忽然肩膀一沉。是葉限的手。
這時候,門開了,飯菜香氣随着室内溫馨的暖黃色光撲出來,随之出來一個中年男子,他粗糙的臉在看到宣陽的那刻怔愣兩秒,露出一個笑容。
“陽陽。”
宣陽慢慢地轉身,鼻翼抽動,極力壓低了聲音:“爸爸。”
“回家了啊,餓嗎,快來吃飯。”宣爸爸的手掌上好幾道陳年舊疤,在圍裙上用力抹了一下,擡起來,卻也沒落在宣陽的肩膀或臉頰上,不上不下地懸在空中。“這是你同學嗎?”
“嗯。”
宣爸爸又換作手背往圍裙上摩擦,嘴角牽了牽,幅度不大。他局促道:“孩子們,要一起吃……”
宣陽的一滴眼淚滾到下巴。
“爸爸,對不起。”
宣爸爸眼神閃躲,幹硬的手指撓着圍裙的邊:“你怎麼……這又不是……”
“對不起,我沒有成為像媽媽那樣的人。”
林辜月從敞開的門裡,看見玄關處挂着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十多年前的藝術照片,宣陽的爸爸和現在一樣,木讷地不知是在盯着哪兒,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就說明是在笑了。宣陽的媽媽戴着很誇張的紫色蕾紗帽子,帽檐邊的水晶流蘇一直垂落到豐厚的胸膛,膝蓋上是小小的、五官已經泛黃不清的宣陽。
他們都看起來多快樂。
宣爸爸說:“你媽媽以前會記得住所有熟客的口味,客人來了,直接和她說幾個人吃,她就能安排得很令人滿意。她還記得住客人們的近況,哪家剛生了孩子,她就準備個小奶嘴,哪家有人剛出院,她就吩咐後廚把味道做得清淡。店能開起來,多虧了你媽媽。爸爸這個人和你媽媽差太遠了,我一直都不太會講話,還很粗心,也不懂關心人,什麼都不知道。沒有她,我隻能開個路邊攤,再大就要亂了。對不起陽陽,我也沒成為你媽媽那樣的人。”
宣陽拼命地搖頭。
宣爸爸終于伸出了手,抹掉宣陽臉上的淚。
“但是要是比彪悍,我還是能和你媽媽打個平手的。爸爸我什麼都幹不好,但是做飯和對付壞人,那也是一等一。”
在他們的身後,宣媽媽胸脯上的水晶流蘇一條條的,像一場雨永遠停在落下時的模樣,那張紅豔豔的嘴從十年前張狂到了現在。總有人在瞧她,那笑也總像是新的。
“來吃飯吧,陽陽。”
林辜月知道,後面的事情暫時用不着她了。
下樓,餘光瞥到反光的消防箱,她才發現自己的頭發淩亂得像個瘋子。這時想起一句法國諺語:“若是天塌下來才能知道真相,那便讓它塌了。”
或許,她現在可以拙劣地寫仿句——
若是隻有成為瘋子才能拯救受難的人,那便一同瘋了。
原來,今天,她是抱着這樣的決心打開那扇門的。
林辜月快速地梳了個馬尾。目光上移,葉限垂首凝視她,塑料闆把他的影子攪出漣漪。她轉身,道:“突然反應過來,你一直都沒說過話。”
她正正面對他,看清了他的臉。葉限眉間微皺,嘴角未完成式的揚起,淡淡的,也許下一秒要大笑,也許立刻撇下開始發怒或流淚。教她也說不個所以然。
她又問:“不好奇發生了什麼嗎?”
葉限伸出胳膊,穿過她的耳下。她的脖頸間一陣暖意,低眉看見他的手魔法似地牽出一縷她的頭發。
她笑笑,背對過去,解開了皮筋,頭發飛落而下。
葉限說:“原本想知道的,現在覺得算了,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為什麼?”她把頭發都抓起,束在後腦勺,“現在還有掉下來的頭發嗎?”
葉限撚起一小撮碎發,試圖拉高和那一大股辮子相會,兩個人的手指甲碰了碰,他松開手:“算了,好像紮不起來。”
她重新梳頭。
葉限繼續道:“其實剛剛坐在長椅上時,大概能猜到一點。可如果是那種太痛苦的事情,還是不要太好奇的好。痛苦未必可以被分擔,對當事者來說,别人不知情,沒準反倒解脫。就像走進一個全新的、一塵不染的世界,那些經曆都可以暫且擱下,不必緊繃着在意别人的目光。”
她多想脫口而出——所以你從不告訴我那幾年你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應該感到好奇,對嗎。
但林辜月一個字都沒有吐出來,硬生生地壓在心底。手指在發間繞來繞去,始終紮不好一個順利的辮子。
“又掉下來了。”葉限很輕地點了點她的指關節,“但是我有一點很想知道。”
她展開食指,勾住了葉限遞來的那一縷發絲。
皮筋繞了三圈,她習慣性地晃晃腦袋,确認沒有松散。
林辜月回頭,葉限的視線依然落在她身上。
“你剛剛和他說‘辛苦了’,我隻想知道,你今天是不是也很辛苦。”
膽怯、委屈、慌亂,這一刻才瀉洪般地噴湧而出。
“其實我真的怕死了。”
那個時候,如果時洇沒有把她喊醒,會發生什麼事情,她不敢繼續想下去。她顫抖地拯救了别人,代價是差點成為相同的受害者。
晚來的後怕将她包裹。林辜月抿緊嘴唇,雙手捂住臉,眼淚一顆一顆地跳出眼眶,從指縫流出,濺濕了一圈領子。她慢慢地蹲下。一排自行車被她的胳膊肘瞬間放倒,嘩啦的,噼裡啪啦的,卻柔化了那刹那她從喉間迸發出的撕裂空氣的嚎啕聲。
葉限也陪着她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