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慢吞吞地上樓梯,莫名其妙地開始咀嚼起“好朋友”三個字。
她想起小時候上外教課,正式學會了朋友的英文發音,為此很澎湃,總覺得“friend”這個詞有光,是貼在胸口的通行證銘牌,一說出口,就能讓兩個人額頭抵額頭,為彼此祈禱,世界變得溫暖而明亮。
後來她擁有了很多的愛,見到了很多真心的笑臉,愈發擅長選詞造句,從善如流。
但如果林辜月真的能夠毫無障礙地用這個單詞定義起某人,像用吸飽墨水的鋼筆寫字帖一般,橫平豎直,循規蹈矩,再無波瀾——
她為什麼要因為旻州小賣部老闆那一句“他們是我最好的朋友”而高興得想流眼淚?
又為什麼會因為徐毓文質問“他難道還能把你當作好朋友”時心裡騰起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慌張?
葉限是我的好朋友。
這是最簡單也最經典的主系表句型,結構裡的每個部分都确定且固定。
可分明有那麼點兒不一樣。
說明一定是有哪個詞産生了偏差。
林辜月每一步都盯着鞋尖,樓梯仿佛無限延伸,變成一段走不完的路。影子貼在牆面上,走得越近,輪廓越清晰,面孔始終得不到填補。
那麼,讓這個句子變形試試呢?
葉限與我不變。
林辜月的手搭在扶梯上,心猛跳起來,從來沒有哪一刻能夠那麼清晰地感受到心髒的存在。
要變的,隻有好朋友。
這是他們第一次穿全套服裝的彩排。
道具沒有來得及搬來,向秋澄鬥雞似地來回虛空指揮:“床之後要放在這兒,舞蹈人偶的台子放這兒……”
她身上穿的不是那條玩笑似的的裙子。為了有對比感,并且予以觀衆暗示,向秋澄會在劇情的夢時,穿那條塗滿藍色顔料的裙子。至于夢醒,葉限去布料市場挑了許久顔色,畫了圖紙,縫紉拜托給秀珠女士。新的裙子更飄逸,活動也更自如。向秋澄今天頭回穿,滿意極了,每說完一句話,都刻意地轉個圈。
有些和學生會有點關系的人想來看排練,通通被她趕了出去。
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指着天:“我社隻有工作上進心,絕對沒有不安好心!那些人想幹嘛,我可是清楚得很!早不來晚不來的!”
高宇溪抱着士兵頭盔,蹲在旁邊:“姐,你在這種地方倒是很有自尊。”
向秋澄坐起來,踢了他一腳:“我一直很有自尊。”
“騙人的時候也?”
向秋澄很贊許自己:“很有自尊地騙人。”
時洇和宣陽都穿着毛絨玩偶衣,雖然已經被葉限改薄了許多,但入夏了,報告廳的冷氣不足,穿着還是很熱。他們背對背,沒有調轉過方向,不知道對方就坐在自己的不遠處。
盛放穿紅裙,像火焰,和穿着同樣裙子的林辜月說,這個畫面好不對勁,時洇應該去揪宣陽身上的毛才對,他們什麼時候可以和好。
這時,任朝暮換好衣服出來,非常俏皮的泰迪熊頭套中間裝着一張冰冷的臉。
向秋澄一邊打滾,一遍捧腹大笑。
任朝暮說:“你下地獄去吧,向秋澄。”
向秋澄說:“你多可愛啊,你肯定能上天堂。”
林辜月正想說“時洇和宣陽已經熟到可以和對方低頭認錯了,所以不用擔心”,一偏頭,看見盛放也在看任朝暮。
盡管覺得哪裡奇怪,但絕對不要随便拆沒有地址的信封。
她對一切有含義而找不到釋意的事情都敬而遠之。
林辜月的兩片嘴唇互相碰碰,就什麼都懶得說。
任朝暮掃視全場,走到時洇旁邊,盤腿坐下。時洇面無表情,過了半晌,揚起嘴角,試探地和任朝暮搭了一句話,任朝暮卻隻不耐煩地回了幾個字。時洇大約早有心理準備,笑容不變,眼神暗淡了幾分,抱起膝蓋,像個毛茸茸的球。
宣陽聽見他們的聲音,才發現坐得離時洇好近,費勁地站起來,走到林辜月和盛放旁邊,夾槍帶棒道:“時洇難道還不是豬?”
林辜月和盛放強行附和:“哈哈。”
葉限正在樓上的操作室,和學生會技術組同學說話。林辜月仰頭,凝着眼,看他認真的表情。他畫畫也很認真,但認真和認真之間不一樣,他面對别人時總像在考慮下一刻會發生的事情。隻有畫畫是在畫過去和現在,沒有後顧之憂。
葉限頻頻點頭,記筆記,目光一掠,隔着玻璃,對她笑了一下。
林辜月差點咬到舌頭。
還是沒想到哪個詞能和好朋友置換。
學校那邊同期還有個重要的晚會,很缺後勤,學生會的人當然是優先官方活動,沒法全程候着,教會葉限怎麼調度燈光和記點位就走了。
林辜月用一分鐘就結束她的走位,踩着高跟舞鞋,蹬蹬蹬地上樓梯往後台去。
那裡隻有葉限一個人。
操作台的按鍵密密麻麻,他伏身在前,背影像航天員坐在航空艙。
她想起伊麗莎白星球二号,笑了。
那時葉限是外星人,是來自遙遠未知星球的旅人。她常常幼稚地擔心,他會在某個沒有預兆的夜裡,光點一閃,回到他的母星。後來他承諾一定留在地球。他當然也做到了。
但過去那幾年,讓林辜月漸漸明白了,留在地球并不夠。
她太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