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初步判斷,爺爺可能是突發心梗。
林辜月之前沒坐過救護車。和電影裡不一樣,她根本沒空握緊擔架上的老人的手,肚子裡也打不起抒情的草稿。僵在一旁,不敢動,腦海裡念了一堆神仙名字,卻誰都沒召喚來,反倒冒出個荒唐的念頭:要是自己太礙事,醫生會不會就不盡力搶救了。
她甚至沒有勇氣多看爺爺的臉——石灰岩般,陳茶的顔色,一層疊一層,不知道是加嵌了垢,還是褪得斑駁不勻。她突然意識到,爺爺原來很老了,已經老到随時可能會死掉。更不敢去握爺爺的手,她的皮膚太新,太薄,承擔不起任何重量。
媽媽趕到,第一句話就是讓她回家。
“老人生病,未出嫁的姑娘不能守着。陰氣重,會招鬼,老人的魂就被提前勾走了。”
然後媽媽面對着牆,跪下,手裡攥着一張紅符,嘴裡念念有詞,全是林辜月聽不懂的方言。
林辜月在中考前夕為自己燒香,隻會問菩薩明天早餐吃雞蛋餅還是紫菜餅,但那一刻,她選擇依附這種意味不明的力量,嘴唇煞白地跑出醫院,仿佛稍遲疑一步,黑白無常就會現身。生與死全因她而起,全是她的錯。
到家,沈阿姨和沈叔叔都在。沈叔叔下廚房煮馄饨,沈阿姨一直拉着她說話。
林辜月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滿滿地吃了一碗,回房間做英文閱讀,有篇文章講一個挪威人出海釣魚,她讀得津津有味,甚至笑了。
淩晨或清晨,分不清具體是什麼時間,沈阿姨和沈叔叔敲門,說:“爺爺安全了,辜月去睡吧,白天請個假。”
她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媽媽問:“你今晚在家做了什麼?”
數學多少題,閱讀多少題,寫作多少題,有沒有歸納和記錯題。林辜月一一回答。
媽媽說:“沒有浪費時間,多好,爺爺會很欣慰的。别想多,不會有事的。”
然後挂斷電話。
林辜月流下眼淚,在沈阿姨的懷裡。
她照常去學校,趴在課桌上睡到中午放學。整個上午,雲江的霧都濃得像牛奶蒸沸,天色憋着,不肯松口。她醒來後,才好似賭氣累了,下了點微雨,噓地一聲軟下來。
媽媽發來:“爺爺轉普通病房了。你好好學習,安心上課。現在爸爸和姑婆在照顧,媽媽也回去休息了。”
林辜月咬着筷子,回:“好。”
消息發出去,她清醒了一點,盤子裡的餃子吃了一半,剩下的推給時洇,站起來就走,也不說話。
時洇猜到她要去哪,在身後道:“路上小心。”
林辜月跑到食堂門口,碰到外食回來的盛放和宣陽,一人手裡握着一根冰棍,他們問:“怎麼走這麼急?”
她說:“翹午休。”
盛放點點頭,宣陽說:“那我幫你點到。”
林辜月笑了笑。 救護車的輪胎把她拖回解放前的文明,可她的朋友們不說廢話,不問理由,相信她去哪兒都是理所當然,做什麼都天經地義。
她終于可以無忌地,活回二十一世紀。
奔跑到車站,車恰好駛來,她跳上去,渾身的口袋摸了一遍,沒現金,公交卡在書包裡,書包在教室桌肚裡。一中附近打車難度太随機,下輛公車不知道又要多久,這趟不能下。
她咬緊牙,站在那兒進退維谷。
突然,一條手臂從肩側伸過來,“滴”地一聲,刷了卡。
“備用公交卡派上用場了。”
熟悉的聲音落在耳邊。
她沒回頭,知道是葉限。
林辜月拎着一小籃鮮花,看了眼在塑料椅上仰面小憩的爸爸,走進病房。
花籃是葉限在醫院門口買的,他說他就不進去了,但是小時候受過林爺爺的照顧,就當作是心意,沒什麼用,但擺着看看應該也挺讓人心情愉悅的。
葉限想事情總像在描邊,精緻無缺,滴水不漏。
病房裡隻有兩個病人,另一床也是七八十歲的老人。
姑婆坐在床沿,用小刀削水果。她是爺爺小十二歲的妹妹。雖然兩家人都早早搬進城裡,但漸行漸遠,不常來往。這些年有時差似的,沒有一同回過老家。林辜月上次見到姑婆并打了招呼可能還是在幼兒園。要不是姑婆和爺爺實在長得像,她也不會一眼認出。
姑婆眯着眼看林辜月,似是覺得眼熟,但又無法确認是誰。
逃了午休偷偷跑來,自然不能被認出,免得媽媽知道。她搬了張凳子,坐在更靠近另一床病人的地方,硬着頭皮,和面前不知是護工還是病人家屬的阿姨說了一句:“阿姨好,我來看我爺爺了。”
每次和陌生人講話都是一場試膽大會,更何況撒謊。林辜月很忐忑,手也不會放了,幹脆梳了一遍頭發。
阿姨大概想她是隔壁床的,随口誇了一句:“姑娘真乖,孝順。”
姑婆半信半疑,但也沒再多瞧。
林辜月從來沒有見過死人,隻聽方曉琪後來提過,方爺爺的器官都碎掉了,但是軀體很完整,因為化了妝,穿上精心選的壽服,遺容比活着的時候年輕。
她望着爺爺,仍覺得他老得不可思議。
因此以一種奇異的角度,更加确信他沒有離開。
她坐了很久,漸漸發起呆來,想起秀珠女士說:“你爺爺是一個連喝湯都沒聲沒響的人,這點上你很像他。他更過分,到哪裡都像在做客,沒人有辦法和他熟起來。”
爺爺混不進社會,不合群,不懂規,也從沒當過稱職的丈夫和父親。不管是宏觀微觀,廣義狹義,他都稱不上是一個有用的人。
但歲月會過篩一個人在家庭中的分量,當林辜月出生,爺爺需要負的責任已經不多了。隻剩下每天早上熱一下孫女要喝的牛奶,在她關禁閉和挨打的時候偷偷探望,偶爾買棒棒糖哄哄。
雞毛蒜皮的慈愛,微薄的恩惠,列舉起來,竟然很拿得出手。
好在,林辜月也是時光中最無用的林辜月,于是爺爺變成了一個最盡責的爺爺。
護士來确認爺爺的身體狀況,和姑婆說現在穩定了。林辜月安心許多,挑着姑婆去廁所的時候,把花籃擱在窗台旁,悄悄地走。
外頭,爸爸仍在睡。隻有真正的家人,才這樣肆無忌憚。
林辜月昨晚有委屈,但沒有真心怪媽媽說那番話,趕她走。她太明白了,媽媽終歸不是爺爺的女兒,那個當下,隻能照着所有農村媳婦的模闆行事,把該做的都做了,哪怕面對着牆,心底裡同樣是在問菩薩一會兒要吃什麼夜宵,也必須有祈禱的模樣。
真心不論,下跪這個姿态,在族親場合裡最得體,也最不被诟病。
姑婆也走出門,林辜月下意識趕緊要逃。姑婆一把拉住她,塑料袋裡裝着一個削好的梨。
“回學校啦?這個路上吃。”
“我……”
“偷偷跑出來的吧,我不會和你爸你媽說。哥說你和秀珠姐姐長得像,果真像,完全是她年輕時候的樣子。”
姑婆方言和普通話參半地講,林辜月差不多聽懂。
原來一開始就被認出來了。
她窘迫得很,遲來地問好:“姑婆好。”
姑婆又說:“真的像。”
葉限連醫院大門都沒進,站在車站站牌旁,頂着烈日幹等。她一到,車再次剛好開過來。
在票口,林辜月轉過臉,對上葉限的眼睛。他掏出兩張卡,依次刷過。公車的門關上,空調冷氣包裹,熱氣卻沒有完全散去,迎面的不是太陽,是葉限。
車廂空曠,他們坐到最後一排。
林辜月看到葉限的頭發略微潮濕,心無旁骛,倒是記得自己帶了便攜面紙,抽出一張,攤開了,擡起手,點着他的額頭的汗。
她問:“你是猜到發生了什麼嗎,就追來了。”
葉限順從地低下頭配合她:“沒有,我看見你跑得着急。”
林辜月笑:“常常覺得你做事很周到,偶爾又覺得你蠻急性子的,沒道理,也沒邏輯。小心一點啦,這樣特别容易被人賣了。”
葉限幾乎阖上了眼,眼皮上淺淺的青色血管隐約可見。估計被曬得有點脫力,發着懶,沒解釋,隻從鼻間逸出一聲輕哼。
她半打趣道:“但幸好你也隻跟着我亂跑。”
葉限沉默。
林辜月的目光下移,從他的眉毛描摹到鼻梁,再到嘴。一僵,讪讪地收回手,手指發麻,結結巴巴地找補道:“畢、畢竟……我幹不出什麼壞事來。”
“所以是個值得堅持的好主意。”
葉限說得平淡溫和,卻像在許諾什麼。
司機在前方罵聲震天,大中午的非高峰期,都沒什麼人,竟然也堵車,到底哪裡又追尾了啊,這群人到底會不會開車啊,這麼短的路要開到什麼時候去。
林辜月心想,她運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