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不止是事事都及時。
葉限問:“你爺爺還好嗎?”
林辜月點頭,轉述醫生的話,然後說:“秀珠女士之前一直認為我和爺爺性格像,剛剛姑婆說,爺爺覺得我和秀珠女士像,雖然是不同方面的像,但是好神奇。”
“那你覺得呢,你和他們像嗎?”
“有血緣的人說這些很有正當性,沒辦法反駁。”
葉限嘴角彎彎:“就像我媽覺得我像我爸,我爸覺得我像我媽,我也看不出來,但他們說是那反正就是。”
林辜月繃住神經。其實每次聽他提葉叔叔和葉阿姨,哪怕隻是最日常的小事,都要命地緊張。無知簡直是原罪,她怕欠妥當地接錯話,更怕葉限傷心,隻能死死咬住話頭。
她失聲,葉限随即問:“昨晚是你送你爺爺去醫院的嗎?”
“對,叫了救護車。”
“害怕嗎?”
“現在沒感覺了。最有印象的是,明明我不信那些,但是偏偏隻想得起他們的名字——觀世音菩薩、主耶稣、樂山大佛、土地公公、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宙斯、雅典娜,然後默念,求你們無論哪個誰聽見我的祈禱了,請大顯神通保佑我爺爺吧!”
葉限笑道:“沒準你的祈禱歪打正着,被哪路神仙聽見了。”
“當然和這個沒關系,主要是救護車來得快……”
林辜月像一腳踩空了,話音戛然而止。
千防萬防,還是踩到禁區。
林辜月深深地垂首,沒有膽量去看葉限的表情。
公交急刹,她坐在中央,毫無遮擋,身體猛地前傾。葉限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不由得偏頭,竟然看見他逞似地微笑,沒半分神傷的樣子。
她反應了半天,不确定道:“你該不會是故意引我說這些的吧?”
葉限松開手,斂了嘴角。
他默認了。
林辜月咬咬嘴唇。
“葉限,對不起,但是以後不要這樣了,我會愧疚的……”
他截住她的話:“辜月,我問你,昨天,你為什麼要突然說我是你的家人?”
她的喉嚨像被棉花堵住。真正讓她難以開口的,并非推理層面的困難,而是盤根錯節的感受。
時間短短地凝在這一幀。
葉限近乎莊重地看她:“如果不好回答,那我重新問,你把這個結論定義成什麼?”
“……我其實說過了。你還答‘是’了。”
葉限愣住了:“什麼?”
“是在一起。”林辜月的眼神沒有回避一絲一毫,“但不隻是現在在一起,也不隻是一段路的在一起。”
葉限的眼睫慢慢地伏下,像兩片失重的影子。
林辜月看不出他是什麼情緒,反問:“那你呢?”
葉限擡起眼。
“你如何定義,我就如何定義。”
“辜月,你想得沒錯,不管是我爸還是我媽那時候,救護車都已經來不及了。可我引這個話題,不是想要你愧疚的,而是想正式地告訴你,讓你清楚,不必在我面前小心翼翼,或者時刻保持警惕。”葉限一頓,“那些事和你沒有關系,不應該橫在我們中間……”
林辜月脫口而出:“可是和你有關系。”
他們的視線碰了一下,觸電般彈開。
她的眼淚立即浮上來,手指用力地蜷緊,指甲刺進肉裡,極力掩着哭腔,說:“我不想成為一個會讓你傷心的人。”
很長的時間裡,耳朵裡隻有排氣聲,把無話可說悶成懸在空中的心事。
葉限忽地一笑,破開沉寂:“那你要怎麼讓我開心?”
她搖搖頭,腦袋一晃,眼淚就沒出息地滾下來。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葉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已經不了解你了,我們沒有經曆過相同的事情,我沒辦法和你有相同的感受。我連你在想什麼,都猜不出來。你哭過嗎,笑過嗎,為什麼而哭,為什麼而笑,那一大段我沒有參與和見證的事,你到底是怎麼過的。我想象不出你過去幾年的生活。我不知道你需要什麼,也許你什麼都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我,因為我确實什麼也做不了。所以至少,我不能讓你傷心,我不可以連這點都做不好。”
引以為傲的語言系統徹底失靈,她的話東拽西扯,一股腦地丢出來。
葉限安靜地探出手,溫熱的掌心貼上她的手背。
“辜月,你說我是你的家人,我很開心。”
他的指腹順着她的骨關節,緩緩地,托住那團緊握的拳頭。
“你喜歡我的畫,我很開心。”
他一點一點地找到她的手指尖。
“我從來都因為你,而感到非常開心。”
最終,他撫平了她。
林辜月壓抑着抽噎,腦袋抹了漿糊似的,聽得一知半解,說:“那樣做就行了嗎?可是語言太蒼白了,不痛不癢地說幾句話真的能夠安慰到什麼嗎?”
葉限一怔,抽回手掌。
“我從沒有想過要誰安慰我,或者陪着我回望過去做一番深刻的總結和告别。”
林辜月輕聲應道:“因為很多事情你不可能忘記,也不會允許自己忘記,更不希望有人來勸你要忘記。”
“你這不是非常了解我嗎?”
葉限的聲音愈來愈溫柔,仿佛林辜月才是整大段故事裡最受傷的那一個。
他也找紙,抹掉她的眼淚,無奈地低笑了一會兒:“你分明有最好的方式,不是語言,是——”頓時洩了氣,“笨啊你。”
“……我是笨。”
“你自己不是說過了嗎。”
林辜月恍惚,下定決心般,轉過頭,卻率先瞥見在葉限的身後,雲江最大的摩天輪隔江掠過車窗,玻璃艙如水晶泡泡般規律旋轉,如夢似幻。
然後是葉限。
“是在一起。”
他笑得很好看,真切,勝過水晶泡泡。
“我隻要在林辜月的身邊,就可以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
沒有哪個瞬間比這一刻更應該珍藏進“林辜月時刻”的鐵盒裡。
沒辦法。
她隻能放在心裡。
“對于這個世界,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不求甚解的。”這麼久以來,林辜月第一次說出心裡話,熱淚依舊盈眶,“但是葉限,我想知道你。”
“以後你慢慢問,我也慢慢說。”
葉限的溫度隐約地停留在她的掌心。
公車的速度時快時慢,偶爾上來一些乘客,稍坐幾站便很快地走了。
“林辜月。”
“嗯?”
“以防你還是沒搞明白,我想和你說,剛剛,我正在感到開心。”
窗外風景無限,一路平凡,一路壯麗。
他們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