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社的活動擱置了兩周,中午排練取消,向秋澄一到社團課就消失,似乎偷偷溜到校外去了。其他人仍每周五雷打不動地去實驗教室。除了時洇,她要去備課。
時洇說,這學期剩餘的數學商賽都不限年段,她一個高一學生也不可能再次走運拿獎。她找了個在親戚家輔導小學生數學作業的活,每天四十分鐘,報酬不多。她主動多加了半個小時輔導,那孩子成績坐上火箭,突飛猛進,家長一高興,延長了時間,還給時洇包了紅包。
小學時,大家總說,數學除了能用來買菜的加減乘除,學它有什麼用?難道能拿來掙錢?時洇用親身經曆據理力争——能,真的能。隻是,數學對她來說,始終像是一門學起來相對容易、用起來足夠趁手利落的工具。她不像是在“念”數學,而是在“寫”數學。
日積月累,時洇理應也賺了些,但她每天點的餐越來越精簡。林辜月以為她在攢錢買東西,不想她辛苦,便旁敲側擊:“盛放生日快到,我還沒想好要送什麼。說起來,你呢?你最近有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時洇完全沒聽出玄外之音:“要不然一起送盛放鋼筆吧,她最近好像迷上練字。”
林辜月第一次發現,時洇的心并未完全地向她敞開。而每次洗澡,看到自己腰上的傷疤時,驚覺自己對時洇也如此。軍訓甯可半夜摸黑去洗澡,也不要一起。
她們各自藏着秘密,但有秘密太正常了。
林辜月心底湧起深深的怅然,說不清是不是在難過。
任朝暮也不來。但他總是會出現在後門,視線慢騰騰地把整間教室的每個角落都摸一遍。
高宇溪“啧啧”道:“你真的太勢利眼了,話劇社就那麼留不住你嗎?”
任朝暮翻完白眼就去打球。
林辜月一邊聽英文聽力,一邊看科幻小說,情節入勝,但無數物理名詞和原理堆起來,漲得她腦袋痛,合上,問葉限要了一本漫畫。翻了半本,忽然身邊一空。
她撐開眼,望過去,葉限倚着窗框,捧着本子畫畫。今年夏天來得早,他開始習慣把短袖多折一段,清瘦的手臂顯出線條,分明如顔體書法的懸針豎。不愛扣第一顆扣子,衣領翻出來,托起他的脖頸,半遮骨線。校服洗得愈寬大了,在平直的胸膛上堆疊出褶皺,總像有風在吹。
這幅畫面适宜天公作美,下起微雨,覆上淺灰色的陰影,或讓黃昏刺入,鍍上金光。可是全部都沒有。稀薄的雲如宣紙般展開,鋪滿了天空,寡淡的光線灑下來,一切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林辜月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那時在公車上也是這般跳動頻率,還以為是摩天輪太美輪美奂,觸動到眼球的緣故。然而現在出現眼前的,是雲江最平常的天氣,是一中校園裡最普通的光景。
所以隻能是因為葉限。
那個最平常、最普通的葉限。
她埋下身子,臉貼在桌面上,翻了一頁漫畫,字和畫都有點看不進去了,想起盛放當時問的問題。
——“佩妮為什麼隻和凱斯威爾看日落?”
林辜月本能地,無端地,不希望自己得到正确解釋了。
仿佛隻要稀裡糊塗,她就可以一直這麼看着葉限。一直一直看着。
她去廁所打算洗把臉,剛踏進去,聽見隐約的吸鼻子的聲音,不以為然,打開水龍頭的刹那,看見盛放站在那兒,紅着眼睛。
“……”
林辜月從來不知道該怎麼問别人“你怎麼了”,不好衡量關心和冒犯的差别。明明她們已經是好朋友了。但細想之下,連面對時洇,她都無法使用這句話。
水流聲溢滿空氣,她們低着頭,盛放沒頭沒尾地開口:“林辜月,你會說謊嗎?”
林辜月一愣:“會啊,當然會。”
盛放抹抹臉,玩笑似地說:“那肯定是一下子就會被人識破的那種吧。”
她思索,一本正經道:“有被識破過,也有沒被識破過的。和我的能力無關,看運氣。”
林辜月聽到歎氣聲,這是欲言又止的信号。她關掉水龍頭,潮濕的手撚撚衣角,穿過鏡子看向盛放。
盛放察覺她的視線,說:“我的睫毛是不是好短。”
林辜月“啊”了一聲:“沒注意過。”
“你的睫毛很長。”
“是嗎?”
“時洇的睫毛也很長。”盛放悶聲,半仰起頭。紙巾覆蓋在臉上,被鼻頭和嘴頂出輪廓,手壓着臉頰兩側,像在屏住呼吸。
林辜月心想,現在如果是冬天就好了,寒冷的天氣想要安慰一個人隻需要給她系圍巾。
“時洇不在嗎?”
她們剛出廁所,在走廊上遇見徐毓文。
盛放先進去,林辜月留在原地,回答:“她在班上。”
“噢,你和她說一下,競賽班暑期項目的選拔考試改到下周……”徐毓文停頓了。她探頭望了望教室,歪歪頭,目光純真,換了話茬:“你們話劇社現在不用彩排嗎,人這麼少。”
明知故問。但林辜月又被這語氣勾起了一絲逗貓般的雅興:“噢,我們沒法在學校演出了。”
徐毓文眉毛一挑,蘋果肌鼓鼓地攢起,接着掩飾地撇撇嘴角:“你們排了多久?”
林辜月友好地笑:“快一個學期。大家都付出了很大的心血。”
“是嗎?那确實挺遺憾的。”徐毓文點點頭,像是在同情,“不過學校那麼大,做點什麼總得有個先後順序,對吧?”
“先後順序?”
“……”徐毓文意識到這話暴露了自己知情,輕咳,“畢竟你拒絕主持的那個晚會占用了很多資源,學校很重視……”
“真要調度起來不難,是老師看不上這出戲。況且我們不和學校搶什麼,這又不是比賽。”
林辜月後兩個字特意咬重了音。
徐毓文的表情緩緩變形,像牆面上剛塗上的油漆,一寸寸往下流。
林辜月看着這個她在初中短暫崇拜過的女孩,突然什麼興緻都沒有了。她斂起神色,淡淡地說:“另外,我們可以演出的,隻是不在一中。”
徐毓文怔怔,笑得甜美:“那恭喜了。”
“所以,轉告給時洇什麼事?”
“選拔考試改到下周五。”
“第幾節課?”
“放學後。”
“我知道了,一會兒轉告她,下周五放學後,是嗎?”
徐毓文的目光微微一凜:“……是。”
得到确認,林辜月搭着牆要進門,手指沾上瓷磚的冰涼:“你說錯了,不是我拒絕主持的晚會,而是你将要去主持的晚會。”
徐毓文的笑容凝固:“有更正這個有必要嗎?”
“那天坐在台下的人,隻會看見主持人是你,他們不會知道我的。”林辜月直視她,“這才是結果。”
“……”
林辜月默了默,說:“加油。”
她邁開腳步,徐毓文在後面叫住了她。
“林辜月,你沒忘了要告訴時洇的時間吧?那個考試很重要。”
“周五放學後。”林辜月略感疑惑,猶豫道,“你應該說的是傍晚的放學吧?”
“是中午放學,一點鐘開始考。”
徐毓文别過臉,目光像一隻小飛蟲,在空中無重力地飄移,然後落在林辜月的鼻尖,盯了兩秒,轉身:“你别記錯。”
林辜月想說些什麼,最後隻是眺着她的背影,輕輕抿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