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咧開嘴,露出光潔的牙齒。
“和動漫社需要按照作品設定出特定的角色裝扮不一樣,這是我們原創的故事。”
盛放鼻子發酸,眼前泛起了濃濃的霧。忽然,手心突然被一陣溫熱包裹。
低頭,是林辜月牽起了她。
“所以,沒人知道我們要演什麼角色,我們大可以隻還原自己。”
盛放的眼淚正好滴到她們相握的手掌間,視野立馬清晰起來。
林辜月笑得哪裡像起風了。
她們一同進班,兩個學姐和向秋澄交差。向秋澄聽完,頂着一張細白的小狐狸臉,警惕得長睫毛猛眨:“林辜月!你這會兒擺編劇架子了!該不會也要叫我卸掉吧!”
林辜月擺擺手:“絕對不會阻止你過戲瘾的。”
向秋澄呼一口氣。
這樣一來,他們時間寬裕了許多。向秋澄這次很負責,早早弄來了輛大巴,打電話叫司機開到學校附近,載着他們提早出發。
上了車,林辜月毫不猶豫地坐在盛放的身邊。
路途遙遠,她們假寐了五分鐘,空調吹得頭頂發怵,胳膊起了一片小粒子,林辜月站起來,伸手把風口翻了個面。
盛放睜開眼,看見她光纖般平順的頭發如瀑如注,腰間系着一朵假玫瑰,在坐下的刹那,發尖親吻了一下花心。
盛放開口:“那天在音樂教室門口,我和你說,我害怕和你站在一起跳舞,你還記得嗎?”
“記得,但好像你沒和我說完理由。”林辜月把整頭的頭發捋到胸前,“我現在可以問為什麼嗎?”
盛放點點頭。
林辜月笑:“為什麼?總不能是我會吃人吧。”
盛放說:“因為你太漂亮了。”
“……又是這個詞。”林辜月雙手交叉,偏過頭看她,“雖然應該說謝謝誇獎,但是漂亮的人也不會吃人呀。”
盛放忍不住側目,對上身旁那雙美麗的眼睛:“你沒明白我的話。漂亮的反義詞是醜陋,林辜月,我和你不一樣,我長得很難看,而且還……很胖。”
說完,她體内某個器官痙攣了一下。
這幾個月,她殚精竭慮,努力地扮演林辜月誤會中的那個人。一個僅僅是不擅言辭、羞澀、不愛主動交際的人。
她小心藏起那些陰郁、自卑而猙獰的部分。學林辜月适當的沉默,學宣陽說冷笑話,學時洇眼尾的鋒利,學葉限溫柔的語氣。她從别人的巢裡找到最漂亮、最閃亮的寶石,撿回家,裝飾着自己漆黑暗淡的羽毛。
裝點好的翅膀沉重不能飛,但至少華麗。盛放必須避免現原形,不能把那些燦爛的人們吓跑。要噴滿清新劑,遮掩心靈房子牆體内的黴味;要放響音樂,假裝蟲蟻和老鼠的啃齧聲不存在。
“難看”、“胖”——這兩個詞,從在搖籃裡習得語言,直到現在,她聽過無數次,在他人口中變換着語氣、語境、措辭,不同的烹調手法,同一個味道。但當真的由自己親口描述時,竟然比想象中還要浸在痛裡。
身上無數個不開竅的孔,從裡頭流出無數滴冤枉的眼淚。
盛放也不想當盛放。
可到頭來,她依舊是這麼一個如此、如此好概括的人。
林辜月不說話,隻安靜地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盛放的臉。歪歪頭,然後翻開衣領,閉上眼,低着下巴,嗅嗅胸口,又湊過去嗅嗅盛放的脖頸。
盛放僵硬:“你幹嘛?”
林辜月說:“我的臉摸起來的感覺和你的臉是差不多的,身上的味道和你的味道也是一樣的。我還是覺得我們很對齊,不是反義詞。”
“……”
“好奇怪,人明明有那麼多五感,怎麼隻信任視覺這一感?”
盛放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也沒留意過自己摸起來、聞起來是如何的,她的出生仿佛隻和視覺一同降臨。她猶豫道:“因為那最直觀?”
林辜月神情認真,像在思考,也像在發呆。
頃刻,她重新轉過臉:“仔細想想,視覺真的很重要,否則我就看不見你跳舞了。真可惜,要是有辦法,能讓你看見我眼中的你就好了。”
盛放一陣恍惚,問:“你眼中的盛放難道很漂亮嗎?”
林辜月輕松地說:“很漂亮。”
盛放的嘴唇動了動,舌尖抵在上颚。
第一次有人沒有拐彎抹角,滿眼真誠地誇獎她漂亮。
但她卻沒有很開心。
林辜月注意到她愈發低落的表情,笑了笑:“如果一個問題,無論怎麼回答都覺得不對,那沒準其實是題幹出錯了。雖然你總說我漂亮,但你并沒有真心期待自己成為一個漂亮的人吧。”
盛放的嗓子驟然發緊,艱澀道:“那應該怎麼做?醜不對,漂亮也不對。”
“别做啊,他們自己出的爛題目爛卷子,讓他們自己做去。反正我們不要尋找解法了。”
路面風景流淌,林辜月語調輕盈。
“漂亮的,難看的,瘦弱的,肥胖的,長篇大論裡定語無數,但跟在後面的名詞卻是中性且唯一不變的。盛放,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能當盛放。所以你要做的,也隻有在生活這出戲裡,竭盡所能地去還原盛放。”
盛放的大腦忽然清明。
她說:“謝謝你。”
林辜月撓撓頭發,沉吟,歎了口長氣:“就是一些安慰人的好聽話啦,但我心想你不會嫌這些話冠冕堂皇的。”
盛放的心在這聲歎息裡反而輕盈了一些。
“以前沒準嫌,但現在的話,我覺得話說出來就是要好聽的。”
林辜月眨眨眼:“是嗎,那聽聽也無所謂了。”
“你能說好聽話已經厲害了,因為這也很需要本事。”
“哪種本事?”
“不在意小事的本事。雖然我們都當不成佩妮,熱衷糾結小事,但你最後總能大度地一笑了之。我卻不行。剛剛也是這樣,我以為動漫社的學姐在罵我長得很難看,後面才知道,原來她們是在自責技術不好。這個世界的人不止有許俊傑那一種,來到話劇社,和你們成為朋友以後,我早就意識到這點了。是我太矯情了。”
幾分鐘裡沒人再出聲。
“那明明是生活感受力的延伸。”林辜月的聲量一直不高,卻很少用這種敲釘子般的口吻,“有人志在千裡,有人目及腳尖,大是大非的大到底有多大?比宇宙還大嗎?宇宙再大又真的比得過一個人真實鮮活的生活嗎?你是能把小事思考到淋漓盡緻的人,說明你比任何人都滲透生活百倍。說不定,你也比任何人都懂宇宙。”
“……所以,我真的是小事的專家。在意小事也可以成為專家。”
“當然。”
盛放把自己完整地交出去了,交給一個絕不可能傷害她的人。那人沒有教她透視,亦或托着她挑高望遠。那人隻是旋開了禁閉的玻璃罐蓋子,讓雨落進來,讓太陽曬進來。
至少這刻,盛放可以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