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那天,上午放學鈴一打響,林辜月飛奔去食堂小窗口,揣上兩個三明治,緊接着趕到話劇社教室。
她一個腳刹,扶着門框喘氣,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的,結果望過去,所有人都到齊了。
“你還能惦記着吃,看來沒有很緊張。”時洇的鼻周一圈棕褐色油彩,兩頰各一個紅彤彤的實心圓。她手指蘸着眼影粉,往已經黢黑的眉毛上繼續加重着色,伸出另一隻手:“有沒有我的。”
林辜月丢了一個三明治給她:“再塗下去就要變成蠟筆小新了。”
“是嗎?”
時洇照着鏡子,左瞧瞧,右瞧瞧,很得意自己的作品。
林辜月回頭,視線直直地撞上任朝暮。他那張臭臉畫和時洇一樣的妝顯然滑稽多了,她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任朝暮正看球賽視頻,斜倚在書桌和牆面的夾角,擡眉看了她一下,然後垂眼,冷不丁道:“葉限畫的。”
葉限碰巧走過來,端詳一番任朝暮的妝容,轉頭沖林辜月道:“很奇怪嗎?本來不是這樣的,向秋澄說要越誇張越好,要很卡通。”
林辜月愣愣,正了臉色,改口道:“難怪,畫得好好,真的很卡通。”
除了不像泰迪熊,像狗。
向秋澄一如既往,使了點不上台面的伎倆,騙兩個動漫社的學姐過來幫忙化妝。她和高宇溪都準備得差不多,招呼林辜月和盛放坐過來接力。
學姐把噴霧噴到林辜月臉上,拎起粉撲,擠上粉底液,水潤潤地層層疊疊,底妝很快結束。剛要去找睫毛夾,便被另一個學姐喊走。
“遮瑕棒死活蓋不好這幾個痘痘,我真的要急死了。我對付不了這個。”
“我試試……呃,不太行,還是你來吧。”
“好煩,那你先教我一下,這個鼻子要怎麼修容。”
“臨時搜點教程呗,你還不能妙手回春了?”
學姐們你一言我一語,聲音像熱水輕輕滾着。
盛放臉上的高光和遮瑕液不貼合皮膚,額頭一塊白,臉頰一塊黃。她墜下眼皮,用力抿着嘴,法令紋如兩條深溝劈在人中兩邊,硬生生地被逼出一副疲憊的老态出來。
學姐絕望道:“學妹,我現在搜教程,你要不卸了,我們等會兒重來。”
“好。”
盛放站起來,手緊緊攥成拳,弓着脖子,人矮了一截。
她的裙子拂過林辜月的手臂。
如果足夠讨厭人群的話,每個無人的角落都算是一片風景。所以女廁所的隔間,一直都是盛放心中可逃亡的良地。
她練就了隻哭兩分鐘就恢複神态的功夫,眼淚幾乎能做到一邊流,一邊風幹。
盛放哭好,旋開隔間的鎖,走出來,咳嗽兩聲,消毒水味道嗆進鼻腔。到洗手池旁,捧起一窩水,砸到臉上。
她的生活不是垃圾分類,知道該扔哪類,揀出來,各歸其位,還能順手洗掉附着的油污。也不是俄羅斯娃娃,借好心的朋友的手,不停地解套,找到最破敗的那一個自己,丢掉就好了。
那些娃娃,空心的,面目全非的,早已打碎成糊,混作一灘,攪成糊。它們團在一起,成了一個巨大的球,卡在喉嚨裡,咽不下,也吐不出。
哪怕她的皮膚平滑一點,鼻子高挺一點,眼睛再大一點——
她看着鏡子裡那張斑駁的臉,手指用力撓,痘痘立即破掉,淌起血,順着水流嘩啦啦地滑進下水道。
“學姐讓我把卸妝油帶過來,那個遮瑕液好像很防水……”
是林辜月的聲音。
“……盛放,你……”
她怎麼了?她的臉怎麼了?她的臉沒怎麼,隻不過和以前一樣,裝着醜陋,又順便裝了一點世界對醜女孩的不寬容和厭惡罷了。
盛放一聲不吭,頭埋進水池裡,如果可以,這輩子都最好不要再擡起來了。
這是她的人生裡,第無數次為這張臉而崩潰。
盛放吸鼻子,吸進一汪自來水,流到喉嚨,擡起頭,苦笑道:“林辜月,你說,現在讓葉限幫忙做個面具,來得及嗎?”
林辜月看着她臉上的血點,張着嘴。
“你不想化妝嗎?”
“……我可以不想嗎?”
林辜月默了默,直接把卸妝油往臉上擠。
盛放震驚,打掉她的手:“你幹嘛啊!”
林辜月彎腰,擰開水龍頭,坦然地說:“陪你啊,你不想化妝,那我也不要。我們必須要對齊,不然向秋澄又要吵了。”
盛放愣了一下。
林辜月停下手上的動作,睫毛粘黏在一起,眼下浮着泡沫,盲着眼,摸到水龍頭旋鈕,擰回去。
“我眼睛睜不開了,你幫我找點什麼擦一下。”
盛放掏出一張面帕紙,拍在她臉上:“你不要鬧了,一會兒重新找學姐畫吧,你畫起來很快的。”
“那你呢?”
盛放的胸膛起伏,吸了一口氣:“……我……我也找學姐重新畫。”
“别勉強,不想化妝就不化妝啊,這和正式比賽考級又不一樣。”林辜月抹掉泡沫,但已經沁到眼球了,她眼睛發紅,欲泣的樣子,語氣卻很堅定,“反正小朋友也看不出什麼來,向秋澄隻要求我們對齊。”
“……我們對齊不了的。”
“怎麼會,我們練習過很多次了。”
盛放的眉目愈發地苦澀。
“林辜月,因為我永遠沒辦法和你一樣漂亮。”
“學——妹——”
“你們怎麼還沒好?”
兩個學姐一前一後地沖進來。
方才給盛放化妝的學姐尖叫道:“我的天啊!你對你的臉做了些什麼!該怎麼辦!更難畫了!”
盛放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身體微微抖動。她感到臉上有一道滾熱的水痕。不知道是自來水,還是一不小心掉下來的眼淚。不管是哪一種,都不重要了,她已經羞恥到地底裡了,不可能更屈辱。
“看來,我得把我們社長找來了。”毫無征兆,學姐捧起盛放的臉,懊悔道,“你怎麼還哭了,對不起啊,學妹,我的技術真挺一般的,浪費你們時間了。”
盛放呆住,睫毛一顫,又一滴水從眼角滑下。
林辜月說:“不用啦,學姐,我們決定不化妝了,就這樣上舞台。”
學姐道:“啊,這樣不就不還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