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伊萊莎,常蒂家還有另一個讓常蒂小姐開心的客人。
走進會客廳時,伊萊莎下意識觀察了一下女仆挂衣服的衣帽架,除了常蒂小姐藍灰色的寬檐呢帽,卡斯貝特·克萊爾那頂圓頂帽也挂在旁邊。
她照常先向常蒂小姐問好,又向卡萊爾先生行了個禮。
“伊萊莎,你來啦!”常蒂小姐開心地向她打招呼,在她看來,伊萊莎也算是她的半個學生了。
常蒂小姐揮手時衣袖送來淡淡的香味,是薰衣草、杜松子和綿郁持久的安息香的混合氣息,通常來說,用這瓶香水代表她心情格外地好。
伊萊莎垂下眼簾:“我收到了《城市生活雜志》的回信,編輯說我的投稿通過了。”
常蒂小姐小小地歡呼了一聲。
“多虧了常蒂小姐你的幫助,要是沒有你的提醒,我連《城市生活雜志》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呢。所以我做了些南瓜松餅送過來,請你嘗嘗。”
伊萊莎把女仆擺在盤子裡的糕點推向她,“還有你借我的雜志,我順便也拿過來了——诶,裡面的芝士是流心的,吃的時候請小心别弄髒了衣服。”
常蒂小姐分了塊松餅給一旁的克萊爾先生,伊萊莎餘光撇到他接過時猶豫了幾分,還看了自己好幾眼。
顯然,他對伊萊莎和常蒂小姐飛速發展的友好關系感到驚訝。
伊萊莎倒是不意外他會出現在這裡,但她的抵觸心理反而比被她落過面子的克萊爾還要厲害。
你欣賞的女孩總會找一個你看不上的男人,這是一個亘古不變的真理。
古典學者、劍橋大學的榮譽校友兼學監卡斯貝特·克萊爾是克萊爾先生的二兒子,他的性格不如他的父親老克萊爾先生那麼強硬,更加解放,但并不說明他對異見有多麼包容。
對他來說,文明社會的中心就是劍橋大學,掌控世界運轉法則的機構就是學術會議,至于那些不屬于大學的化外之民,他既不想重視他們,也不願尊敬他們。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無視和容忍。
化外之民伊萊莎憑借流心恰到好處的可口厚松餅,在卡斯貝特的世界裡博得了一個更模糊的位置。
他誇贊伊萊莎:“如果你是個男人,第歐根尼俱樂部一定會搶着要你,我想他們願意開出至少八十鎊的年薪。倫敦這麼多俱樂部裡,沒有一家的甜品比你做的更出色了。當然,如果索耶還在改/革俱樂部的話,那就要另當别論了。”
瞧瞧,多麼動聽的恭維!
她也好想用自謙的口吻回複他,難道不是您去過的俱樂部太少了嗎?我的廚藝實在不算什麼,當不起您這麼大的誇贊。
算了,看在常蒂小姐的份兒上,伊萊莎忍了。
“我以為俱樂部的紳士們不會很喜歡甜食呢,相比起來,他們不應該更愛酒嗎?”
卡斯貝特搖搖頭:“當然,當然。從聖詹姆斯街到蓓爾美爾街,沒有一家俱樂部是不喝酒的。但是第歐根尼俱樂部除外,這個俱樂部是最不‘俱樂部’的俱樂部。我倒覺得叫讀書會更好。”
“那裡的人不喝酒,也不說話,更不會演講辯論——不過裡面倒是有人很喜歡甜食。”
伊萊莎和顔悅色地捧場:“原來是這樣,倫敦真是一個奇怪的城市,什麼樣的人都有呢,要是能去倫敦見識一下,一定很有意思。不過對我們鄉下人來說,英格蘭的鄉村才是最美好的。”
“山村居民,足食豐衣;有時把客人請到村裡,于是鈴聲響遍各處,提琴奏出快樂的樂曲①……我和彌爾頓一樣愛我們的田園。”
常蒂小姐詩興大發引用了一句《快樂的人》,但她很快意識到了這個話題沒辦法進行下去,跟一個隻接受了國立小學教育的鄉村女孩聊詩歌,實在不夠體貼。
她端起瓷杯,喝了一口紅茶:“從我過往教授過的女孩的經曆來看,每日或者數日誦讀一些詩篇,對于提高她們在韻腳和和聲上的感悟是大有裨益的……”
伊萊莎用警惕地目光盯着常蒂小姐,迅速出聲掐斷話頭:“我想朗讀聖經經文的效果也是一樣的,尤其是跟着大家一起唱晨間聖歌,我姐姐最喜歡的就是唱雅歌的郎頓二部合唱。”
“從前主日學校的老師還教我們用法語和德語唱過聖歌,聽說倫敦很多德國移民,所有的外國人裡面就數德國人最多了,他們禮拜的時候唱聖歌也還是用德語嗎?”
“如果他們還跟德國教會教堂保持聯系的話,大概還是會用德語吧。”克萊爾先生從桌上拿起信件,打算繼續伊萊莎進來之前的對話。
他彈了彈手中展開的信件,那一沓紙實在有些厚:“瞧瞧,這封來信也是在講德語聖經呢。”
這封信遞給了常蒂小姐,克萊爾先生無所謂地說:“沒有什麼私人談話,都是關于學術的交流。”
“來信的先生機緣巧合購到了一本古書,黑體活字印刷,從扉頁來看是在荷爾斯泰因出版的。是一本修道院神父們一同結集出版的論文集,相較于神學價值,這位朋友顯然更注重它的文獻價值,你看‘你們若不加悔改,都要如此滅亡……’這段除了能告訴我們一百多年前的一位排字工的謬誤外,還能證明什麼呢?”
“對了,莫茜,我記得常蒂先生也有一本德語聖經古書,方便我借用一下嗎?要是等我回帕克圖書館再去給他校對文字的話,對我們這位古怪的朋友來說就太冷酷了。”
伊萊莎很沒眼色地湊過來:“這樣奇特的字我還沒見過呢!”
“是草體,跟哥特式的印刷體不一樣。”常蒂小姐看了一眼伊萊莎,又轉頭看克萊爾先生,“我見過的德國人日常就寫這種字,這是你的一個德國朋友嗎?”
“不不不,”克萊爾先生搖頭幅度大得不像一位紳士了,“他是個純正的英國人……嗯,他性格有些古怪,也不熱衷于社交,大家對他的了解之少就像對他的古怪名聲知悉之多。”
“聽起來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常蒂小姐輕聲說,她還在讀這篇來信裡對書本年代判斷的剖析。
伊萊莎見縫插針:“先生,我想你應該不介意我把這段德文抄下來吧?我認識一個講道團的朋友,總是在做完禮拜之後為上帝服務,提着油漆桶到處去刷标語。我想把這些德文的聖經變體給他看看,他應該會很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