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說每一個信教的基督徒都是宿命論者,但這本書的作者顯然是。
盡管在初中讀的那個譯本裡,譯者在序言裡為哈代洋洋灑灑地辯白了一整篇,說這篇小說并沒有體現宿命論的消極思想,甚至恰恰相反,哈代在裡面抨擊了宿命論的荒誕無稽。
因為作者沒辦法扭轉苔絲的悲劇,隻好把這一切歸因于命運,當時她讀着,對此嗤之以鼻。
然而在得知當克萊爾已經知道苔絲的下落,坐上了前往威茅斯的火車之後,伊萊莎自己也忍不住落入宿命論消極的窠臼之中。
“你怎麼會跑到瑪麗·柯萊小姐的學校去?”
安吉爾·克萊爾會跟苔絲重逢這件事,其實她早有預感。
冥冥之中一直存在着一雙無形的手,把一切偏離了方向的東西撥回到正軌,但伊萊莎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展開的。
瓊恩解釋道:“既然克萊爾回來了,苔絲還是回到他身邊比較好。不管怎樣,他都是她的丈夫。而且……她是愛他的,那就更應該這樣做了。”
“到時候,我想我們就不能住這兒了,所以就打算提前準備一下,找個活兒來幹……而且之前不是你說那個學校是個還行的地方嘛。”
當初,亞曆克·德伯維爾把這幢川特裡奇最美的鄉村别墅拿來向苔絲示好時,簽下的文件跟當初他們在馬洛特村簽的一樣,合約的有效期持續到瓊恩去世,租客隻需要給一些象征性的租金就好。
即使苔絲離開了德伯維爾,從法律上來說,合約依舊有效,瓊恩可以一直住在這裡,直到去世。
沒想到她也會受不了這間屋子背後的罪惡勾當。
“那所學校倒沒我想的那麼充滿罪惡,”瓊恩忿忿不平,“除了穿的衣服不太合身外,這些孩子看上去舉止還算得上得體,看上去都被正派人好好教育過。倒是來的一個助理牧師,說起來他可是基督徒呢,說話竟然這麼難聽!這樣的人怎麼配為上帝服務,叫主保佑他口舌生毒瘡!”
正派人瑪麗·柯萊小姐的學校從濟貧院接收7-14歲的孩子進行教育,小于七歲的孩子可以留在父母身邊,,滿了十四歲的孩子則會被留在濟貧院跟父母一起幹活(必不可少的人格羞辱不會因為他的年齡而缺席)。
因此,安妮·貝爾卡特,一個已滿十四歲的女孩,因為母親的愛被幸運地送到瑪麗·柯萊小姐的學校。
教區并沒有她的出生記錄,助理牧師不辭辛苦跑到幾十英裡外的另一個教區,查到了她真正的出生日期,發現比貝爾卡特太太聲稱的足足早上兩年。
這個履職盡責的助理牧師很快趕到慈善學校,以一種很不客氣的語氣把這個孩子喊了出來,想把她提走。
在交流中他言語攻擊了幾句安妮的母親,女孩憤怒地沖上去,狠狠咬了他一口。
“唉呀,你可不知道,當時真是精彩極了,那個女孩看起來又安靜又怕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膽子呢,助理牧師都被咬得跳起來了,罵她紅頭發的小魔鬼!”
最後,瑪麗·柯萊小姐出面恢複了秩序,她向助理牧師承諾不會把這個女孩留在學校,以免壞了規矩,但是會幫她找一份工作,讓她可以不用回到濟貧院。
那個助理牧師顔面和身體都受了傷害,不肯就這樣放過安妮,非得把她帶走。
圍觀了全程的瓊恩挺身而出,說她正好需要一個女仆,等她的女兒苔絲從威茅斯旅遊回來了,安妮正好可以為她們母女倆服務。
她在這個小女孩身上看到了伊萊莎的影子,不僅發色瞳色相似,連性格也很像。
總而言之,這件事經過助理牧師和常蒂小姐的雙向傳播,很快傳到了歸來的安吉爾·克萊爾的耳朵裡,川特裡奇的德伯菲爾德太太還有她的女兒苔絲這兩組關鍵詞讓他意識到這就是他一直要找的人。
“他來拜訪我了,我說苔絲很快就會回來的,讓他别着急。”瓊恩頓了頓,就差握着十字架發誓她真的沒有說了,“他很高興地說‘那麼,苔絲正是在威茅斯了’,然後急匆匆地走了。”
伊萊莎在威茅斯調查地形和路況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過苔絲,她以為苔絲已經回家了。
現在想來隻是因為苔絲不怎麼出門,而她又沒有一直在蒼鹭居附近盯梢。
“你的信沒有送到苔絲那裡嗎?”
大英帝國的郵政系統的可靠性是經得起懷疑的,但是意外總不能完全避免,尤其是在這個由聽天由命組成生存規則的世界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且無能為力的。
“信送到了,但是送到了德伯維爾的手裡。”瓊恩遞給伊萊莎一張展開的信箋和一張支票,“他以為我是為了要錢才裝病的。”
伊萊莎草草看了一眼信,用詞很難聽,她不想浪費一點心情為一個死人生氣。
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餐櫃邊的大落地鐘也準時敲響了晚上十點的鐘聲。
伊萊莎問:“現在還有去威茅斯的車嗎?”
瓊恩搖搖頭:“現在末班車應該已經開走了。”
種種不幸的巧合都在表明她活在一個悲觀主義者創造的世界裡,一切努力隻不過是杯水車薪的徒勞。
伊萊莎想,不是她不夠努力,或者不夠聰明——隻是因為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為什麼要與創世主的旨意抗衡呢?
假如她就此止步,是不是還算得上有幾分智慧?
伊萊莎知道自己算不上聰明,如果說她是個天真的蠢貨,她也能欣然承認。
她的優點是充滿勇氣——或者說魯莽,說成愚蠢,也是恰如其分。
消失在五月的霧氣彌漫的清晨之前,她把瓊恩搖醒,語氣鄭重地說:“媽媽,要是我沒回來,你去找瑪麗·柯萊小姐要一個人來假扮我。”
瓊恩問她要去哪裡,怎麼就不回來了?還有,為什麼要找人假扮她?
伊萊莎沒有回答。
母親很快昏睡過去,幾乎以為這隻是一個噩夢。
開往威茅斯的郵政列車在火車站停了下來,一個瘦高的黑發男人空着手走下來,把手插在兜裡,踱步出了火車站。
伊萊莎有點頭暈,她不知道這是心理作用還是她真的被風吹着涼了,一道很危險的恐吓聲在她腦子裡叫嚣,讓她就此止步,不然就會跌進深淵裡。
她被這個幻想刺激得全身發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憤怒,也許是兩者兼有。
伊萊莎很清楚地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不如說一直以來有且隻有這一個機會,她才能改變苔絲的命運。
真的值得嗎,會不會為此後悔?
計算這些實在消耗她的精力,伊萊莎決定把它們留到她被關進新門監獄的時候再去思考,她隻能聽到她内心最初的聲音,那就是她不想讓苔絲死掉。
尤其是僅僅作為一個純潔的象征死掉。
盡管把一個未婚生子的謀殺犯稱為純潔就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但伊萊莎更想讓苔絲活着。
走到蒼鹭居的門口,一個穿着紅色晨禮服的女人提着一把陽傘,腳步匆匆地出了門。
伊萊莎跟她擦肩而過,目送她走遠,心下感歎,真是美麗啊!
一個美麗的生命,一個純潔的靈魂,她的死讓作品變得多麼有力量。
而伊萊莎接下來的行動無疑是為這副美麗畫作添上一個敗筆。
苔絲走到公路的盡頭,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剛才的那個黑發男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她明明不認識他,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他是來蒼鹭居找誰的,房東布魯克斯太太,還是德伯維爾?
“日安,夫人。”伊萊莎摁響了黃銅門鈴,房東為她開了門,“請問德伯維爾先生在嗎?”
布魯克斯太太打量着不速之客,這個男人年齡應該二十來歲,身高約有五英尺八英寸,瘦而高挑。他的唇上和下巴都蓄了黑色的胡須,膚色有些蠟黃,眉毛濃密,襯得深綠色的眼睛很深邃,五官輪廓分明,隻是眼中時不時閃過狠厲的神情。
他穿着的大衣材質和樣式都很普通,體态卻很好,身上帶着一種令人親近的氣質。
真是咄咄怪事,剛走了一個奇怪的克萊爾先生,又來了一位新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