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成為幼崽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
摸魚!
暫時告别生存壓力,沒有課業工作煩擾,千星近來過得不可謂不惬意。
午時陽光正好,他趴在野餐墊上,自在地踢着小腿,手邊是本翻至一半的童話故事集。
色彩斑斓的七星瓢蟲晃晃悠悠地飛到書頁上,與底下鮮豔的插畫幾乎融為一體。
千星觀察着這隻瓢蟲運動的軌迹。他看見對方穿過少女的紅裙,爬上城堡的高塔,直至抵達與天空相接的書頁邊緣,終于一動不動。
“呀,壞瓢蟲。”他嘟囔道,然後輕輕地對這位不速之客吹了口氣。
可惜,作用不大。針對這場人為的微風,小七星瓢蟲的反應僅是張了張翅膀,不慌不忙地轉了個圈。
千星頓時恨鐵不成鋼般搖搖頭,并賭氣似的大幅度翻了個身。
不争氣的小瓢蟲這才被震得一抖,頭也不回地逃離此處。
“你在做什麼?”
乍現的陰影遮蔽了視野,日日樹涉的腳步輕得像隻貓,他俯身與千星對視,銀亮發絲宛若牢籠将兩人困鎖于狹窄空間。
“唔......”千星抓住其中一縷在指尖把玩,過了一會兒,他懶洋洋回道:“在發呆。”
他直視着日日樹涉因背光而抹去光亮,從而被剝離部分僞裝的空洞眼眸,忽而心念一動、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邀請道:“涉要一起嗎?”
“畢竟涉之前對我的經曆不是很好奇嗎?”
須臾,那縷發絲自指縫滑走,日日樹涉從善如流地躺在千星身側,并将雙手交疊于胸前。
‘姿勢意外的乖巧呢。’不經意瞥見這一幕的千星蓦然失笑,他轉念一想,‘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願意遵循面具紋樣生存的人,大抵本身也是俗世守序的象征。’
“哦呀,是我哪個地方令你感到驚奇了嗎?”而同樣關注着千星的日日樹涉抓住了那抹笑意,他宛如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呼道,紫眸蓦地閃閃發亮,“請不要吝啬地告訴我吧!我一定會為此噴薄出滿心的自豪,并永遠銘記于心!”
“不行哦。”千星毫不客氣地将他的臉掰了回去,“被戳穿就不能被稱之為驚喜,涉是這樣對我說的吧?”
“這種事情,太早被揭露的話,就會像被催熟的水果,缺失掉最關鍵的、需要被時間賦予價值的味道。”
“在此之前,涉會乖乖等待的吧?”
“哼哼哼~”像被安撫的小狗狗一般,涉将溫暖的臉頰貼在他的手心,頗為愉快地哼唱着不成曲調的音符,“是是,所以現在我們要做什麼呢?”
“首先,閉上你的眼睛。”千星打了個哈欠,與日日樹涉頭挨着頭,肩挨着肩,仿似一對連體嬰兒。他們沉沉的、質地卻截然不同的發絲勾纏在一起,像平滑的月光裹住松軟的黑藻,一時倒讓人分不清哪個更灼眼。
視線已陷入一片漆黑的兩人都無法看見這些。失去視覺以後,剩餘的感官自然變得格外敏感,它們替代了眼睛的作用,化作眼睛的延伸,反倒看得使人更遠、更清晰。
“涉有試過這樣觀察嗎?”
“沒有。”
“那現在呢?涉聽見了嗎?”
圍牆外,是小孩子平底鞋剮蹭水泥地的沙沙聲,上班族皮鞋鞋跟沉悶的重擊,科科科仿佛進擊戰士的高跟鞋動靜——它常被成熟女性視作鋒利自身的武器。風沒有流動,自行車腳踏闆被踩動的、咿呀咿呀的動靜被淹沒在汽車車輪碾過馬路的嗡鳴裡。
踩踏、奔跑、滾動的因素太多了,多到鋪了滿地的花自被蹂躏的傷口淌出過量的甜膩香氣,再被人吸進鼻腔,堵塞管道,以殺死他們的呼吸。
兩人的呼吸皆不由自主地放緩,被剝奪色彩的世界形似詭秘的、深不可測的漩渦,偶爾它還會蒙蔽感官,奪取人對身體的掌控權。千星卻喜歡這份令人眩暈的感覺,它仿佛在耳蝸覆了一層薄膜,外面的世界越是嘈雜、混亂、如同懸浮于想象中的空中樓閣,内裡的世界越是寂靜、平和,如同沉溺于霧蒙蒙的黑色河流。
“我聽見了。”沉默蔓延了許久,日日樹涉極輕地吐了口氣,或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他的聲音稍顯虛浮,似迷失了方向,“還有千星的頭發、呼吸和血液流動的聲音。”
“我聽見了。”他重複着。
對此,千星勾起了嘴角。
“很美妙吧。”他呢喃道,“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想,憂慮也好,追逐也好,都是可以忘記的。”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把自己想象成一顆小小的種子,深深紮根于地底,在萬物的聲音中蘇醒,然後幸運地破土而出。”
“雨露、陽光、土壤會教會我們長大,但沒人會比種子自身更清楚要成長什麼模樣。”
“即使他可能無法成長?”
“即使他無法成長。”
此時,圍牆外的喧鬧聲依然很重,而風的回歸,再度加重了聲線的錯綜複雜,使一切變得如同老年人面前音量被調至最大的電視機,刺進耳膜時反倒有種失真的遙遠。
日日樹涉不知道那裡有沒有一台電視機正在播放,因為他還聽見了比圍牆内外所能觸及到的現實中更複雜、更尖銳的聲音。
“人比人就是不一樣,我要是能擁有這樣聰明的頭腦就好了。”
“這個已經看過了,沒意思,不是說天才嗎?怎麼都沒點新意。”
“他就是個怪物,憑什麼我花費那麼長時間學習的東西被這家夥輕而易舉地學會,嬉皮笑臉的樣子真是令人火大!”
“我不理解他,學那麼多有什麼用呢?”
“很抱歉日日樹君,雖然很厲害,但我實在看不懂,下次再找别人表演吧。“
日日樹涉看不見這些人的臉,看不到他們的位置,聲音四面八方而來,像樹幹被狂風壓倒,在死亡之際所發出的聲嘶力竭的呐喊。它毫無道理地質問站在他面前的日日樹涉為什麼不去拯救自己,盡管對方隻是一個柔弱無力的孩子。
千星虛捂着日日樹涉的耳朵,他的掌心與那一小塊肌膚貼得那般近,令日日樹涉無比清晰地勾勒出肌膚的柔軟、熱度與皮膚之下血流那生機勃勃的湧動,既是千星的,也是日日樹涉自己的。
于是那些刺耳的聲音被輕描淡寫地替代。
“我也聽見了,涉的聲音。”近在咫尺的言語包裹住他,懷着一錘定音的笃定。
這句話反饋到日日樹涉的大腦裡,被神經讀取,然後不斷地拆分、不斷地重解,可最後,他所能解析出的話語竟然是——
‘日日樹涉,我找到你了。’
日日樹涉從不知道言語會有這般震耳欲聾的力量。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神态顯出堪比襁褓嬰兒的稚弱,齒根都在為之輕微打顫。
日日樹涉的面具被人摘了下來,即便另一人仍同處混沌的黑暗之中,誰也看不見彼此的模樣。忽然,他有些透不過氣,以至于他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能清楚感受到自身的存在。
冗長的寂靜過去,日日樹涉再也按耐不住地睜開眼,他嘗試發出第一個音節。
但很可惜,這個開頭早在看見千星睡顔時便戛然而止。
這個沒良心的小壞蛋在發表完那句結論後睡得格外安然、格外甜蜜,連睡夢都是微微笑着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