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夕陽總落得躊躇。
遠處山峰一點一點地侵吞太陽的曲線,一點一點地暗淡天色。
當孩子費力推開艱澀卡頓的木門時,剩餘的光亮僅夠他窺見母親趴在桌子上安睡的背影。
“媽媽。”
他攥着幾朵色調鮮亮的野花,低喚了聲。
背對他的女人沒有回應,仍舊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席地紅裙宛若擱久了的血漬。
小孩也不覺得奇怪或委屈,因為自前年隆冬起,印象中開朗愛笑的母親便逐漸變得沉默,就像一張被壓皺的泛黃照片,随時間無可逆轉地滄桑下去。
笑是需要氣力的,一如太陽的光熱同樣有着時限。
小孩回望了眼一灘豔紫的天,捏緊野花的莖幹。昏沉沉的光裡,浮塵細雪般飄飄揚揚,或往東飛,或往南飛,偏不願糊裡糊塗落地。
而他踮起腳尖,白棉襪無知無覺将這不情不願的浮塵碾進地裡,叫它終于認清自身無可奈何、不容逃避的歸處。
小孩也背對着母親坐在半個胳膊之距的榻榻米上,眼皮耷拉着,将手裡的花一朵接一朵地擺在女人紅裙邊緣,好似這樣就能消解女人寂然得使人心慌的疲乏黯然。
“我摘了花。”他童稚地炫耀,白的紅的黃的,顔色鮮亮的花草蟲蝶,奇形怪狀的雲霞薄霧,他将生活裡自覺美好的悉數收藏,然後一股腦地為女人捧來,以延續心頭滾燙的豔豔明光,好讓他們繼續蓬勃燃燒,“摘了好多好多。”
女人依然沒搭話,她那頭幹枯長發蜿蜒于靜默塌陷的脊背,抽幹了紅裙的亮。野花杯水車薪的光鮮怎麼也蓋不住這凄迷的傾頹。
夕陽将最後一點餘熱裁成布抛于山尖尖。小孩沒等來母親冰涼卻溫柔的手,也沒等來揪着眉仍憐愛彎下的眼。
他起身湊了過去,閉着眼睛貼在母親心口處,長睫毛于漫長的寂靜中顫抖了兩下,徹底陰暗的天色淹沒了那張攀上惶惑,似不知夢裡人間的稚嫩臉龐。
他的太陽,到底全然落下。
次日,太陽再度升起。鍋爐裡熾熱火蛇張嘴吞下那些白的紅的黃的過去,化作煙囪袅袅升起的細煙,追着天邊那輪注定沉沒的明日。
“太陽為什麼一定要落下呢?”
殡儀館的大叔回答不了他。對他來說,日升日落就如人生人死、迎來送往般稀疏尋常,清淺得一眼就能看透。
學校裡的老師也回答不了他。太陽降落的規律寫在教材裡,被大量科學依據證實,同直尺畫出的線一樣嚴謹明晰。
隻有雜貨鋪那位與他同天站在殡儀館外,同看一場日落的老太,在聽完他的問題後擦了擦圓圓的鏡片,彎着背拄着拐杖要帶他去找落下的太陽。
他們一路往西邊走去。
因這場臨時起意的旅途,兩人皆頭一回得到機會如此細緻地觀望頭頂那輪浩大圓日。
望它穿破烏雲,為顫巍巍掙脫蝶蛹的蝶翼鍍上金色閃光;望它撫過綠浪,為長途跋涉的貨車司機驅散夜雨濕冷;望它明滅雲霞,于一望無際的天空繪下盛大燦爛的油彩畫。
“太陽,真美啊。”
老太太的發絲被照得閃閃發光,她像第一次觸碰到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原先她和老伴也常常一起看日出日落,但是那不一樣,說不出來的不一樣。
“我看見了我的丈夫。”她偶爾會在小雨滴答的夜晚突兀地冒出這麼一句話。
孩子不覺得恐慌懼怕,因為他也看見玻璃窗倒映出的母親的身影。
逝去的人隔着虛無的屏障,如影随形地烙印在眼底,随混沌的黑夜悄然入夢,随漸亮的晨光無言消散,一筆一劃解析他們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離别。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倒愈知光的難得可貴。
“為什麼太陽一定要落下?”
那是不可阻擋,不可挽留,不可忽視的現實。
“千代子奶奶,如果你遇到了一件,無力改變、令人遺憾的事,你會怎麼做?”
殡儀館外,千星捧着臉仰望天際灰白色的煙,迷蒙了濕淋淋的眼眸。
“嗯......”千代子啜了一口熱茶,杯身的熱度沿指尖傳至手掌,再到因年老而刺痛的肩膀,最終流至平穩跳動的心髒,“我會牢牢地記住它,握緊它,與它共同前進。”
她大可哭鬧,大可痛恨,大可歇斯底裡,但已發生的事實不會因為她後悔而改變,更不會因為她惋惜而重來。于是她隻能竭盡全力記住這無力的痛切。或許就此跌落,或許就此振作,那都是人生濃墨重彩的一筆。
千星沉默地點點頭。
風吹過耳際,斷斷續續嚷嚷着嗡然的尖叫、痛哭與悶沉的骨裂聲,女人死不瞑目的雙眼牢牢對準他的臉,仿佛在指責他遲來的醒悟,又在嘶喊癫狂的不甘。
血浸濕她純白的紗裙,也浸濕偶像華麗的演唱服,那永遠鮮活的橙色刹那間被染了層灰蒙蒙的塵埃,如同被漆黑山脈蒙蔽了光亮的殘陽。
要說他與這位超級偶像存在多麼深厚的情感,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千星依然為那一刻寂寂熄滅的光明而刺痛眼眶,他的遺憾是對着被殘忍毀滅的美好,他的無力則是衍生于對未來的恐懼,既是對自身,也是對與他産生連接的别人。
殺/人偶像、劣迹藝人,諸如此類的标簽随新聞媒體的報道像雪花般紛紛揚揚地揮灑。人們不再關注他的歌聲與舞蹈多麼閃耀,而是拿放大鏡去窺視甚至捏造他的拙劣、他的不堪,并借此肆意嘲笑譏諷,好似他們早早便代替法官落下一錘定音的宣判。
“我早就做不成偶像了。”
秋靈回國前,曾約他去看最後一場盛開的花林。花瓣印在他的瞳孔,他卻仿佛在看一個不可見、不可觸的世界,那是種屈服于現實、麻木且清澈的釋然。
“當你跳起我出道前的那支歌舞,說實話,我内心觸動很大。”
但也僅僅隻是觸動。
他不知道千星能否懂得他内心無處安放的悲楚,能否理解他早已丢失安身之處的彷徨,直到小孩輕輕靠近他的手臂,無法言說的共鳴自他們相連之處擴散,成為心靈相通的橋梁。
因而他微微顫抖着嘴唇,終于能夠痛快地吐露使他暴戾恣睢的源頭。
“我的母親,完全不同意我成為偶像。”
“她覺得那是對她的背叛,對戲曲的背叛。”
“我不服氣,所以總與她争吵,之後更是離家出走很長一段時間,并在機緣巧合之下加入一家小公司,成為那裡的練習生。”
他們約好在春夏之交出道,在那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