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時間收拾果然很容易被人發現。”千星無奈歎氣,他約莫想起了什麼,沐浴于乳白光輝的眼角堆砌起了惬意,仿佛看見剛剛送别了暴雨的枝葉,欣欣然擁向嶄新朝陽,“非要形容的話,應該是一場鬧劇。”
‘我不會同情你的。’當時,濑名泉沒有如男人一樣中途停手,而是結結實實地、用盡全力地撞響銅鐘,窗外沒有一絲風,僅有驚飛鳥群振翅掠起的花火,絢爛如熠熠虹霞,閃耀如孩童眼眸,‘我脾氣很壞,所以我也不會原諒你罵我的話,更不會原諒你讓我和遊君分離。’
‘鐘聲很吵,對吧。雖然你最後放棄了撞擊,但你的确想過讓我從上面摔下來。’
‘所以現在。’
濑名泉認真地、筆直地望進男人震顫的深處。
‘我們扯平了。’
一路目送男人撿起面具跌跌撞撞行至鐘樓下,千星倚着窗台,問道:‘泉為什麼選擇放走他?’
‘我想,如果是你的話,大概也會放走他的吧。’濑名泉磨着鞋頭,不自然地皺了皺鼻尖,‘先說明,這才不是讨好你的意思。’
‘隻是,你剛才說,遊君的媽媽很辛苦。’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工作的女性很不容易,後面我觀察過,好像确實是這樣。’
‘助理姐姐明明工作能力很強,工作也滿三年,但是卻一直沒轉正。’
‘我問她,她說曾經有機會,但隻要她表露出結婚生孩子的念頭,對方就會勸她申請退出項目組。她說企業不想要一個休産假導緻不能工作的勞動力,他們有大把替代品。’
‘遊君的媽媽,是不是也是這樣呢?她一個人養育着遊君,還要努力工作掙錢,相比還沒結婚卻已經焦慮的助理姐姐,是不是更難過呢?這樣一想,我好像開始理解到遊君的忍耐。’
‘這個人,是遊君的爸爸。雖然我不喜歡他做的事、說的話,但他至少是願意為遊君努力的,如果他真心想要變好,多一個人分擔遊君媽媽的難過,應該是件好事吧?’
在同千星相處的時光,濑名泉學會最多的是冷靜。他滿腹委屈、像個随時随地沸騰的熱水壺,對外界嚷嚷着寂寞,莽撞而毫無章法,直至捎帶亮晶晶水珠的柔軟花瓣撫摩過他的唇,熨貼他起伏的聲浪。
他由此懂得了溫柔的力量。
‘這算是長大嗎?’他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望着千星融融泛光的側臉輕輕喟歎,‘好像,成為大人,也不全是壞事。’
心底念着這句發言,千星将手指插進發底,捋起滑落的鬓發,露出飽滿而高爽的額頭,他緩緩吐氣,随即稚氣地豎起食指,對蓮巳敬人低低噓了一聲。
“不過泉沒有告訴别人的意思,所以很抱歉,我隻能替他保密啦。”
“倘若日後他願意,再由他親口訴說吧。”
————
一刻鐘後,鐘聲漸歇。
一群小孩叽叽喳喳蹦下階梯,早看不出此前或沮喪或迷茫的模樣。
遊木真抓着扶欄走在最後,他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
“真,怎麼了?”
千星擔心他摔跤,伸手将他扶下樓梯。
“我覺得,有人,在看我。”遊木真牢牢抓緊千星的手,“和平時,不一樣。”
他竭力準确地描述這份奇異感知。
“不,不害怕。”
“是嗎?說不定是真的守護靈呢?”
“我的、守護靈?”遊木真驚訝地張大雙眼。
“對,守護靈,所以真可以不必擔心他會傷害你。”千星一本正經地胡謅,“據說隻有心靈純潔的孩子才會感知到守護靈的存在,真有什麼想對他說的嗎?”
“啊?我想說的。”遊木真羞怯而局促地東張西望,可惜連一點守護靈的影子都無法看見。
他想了想,估摸着方位,對鐘樓的一角緩慢道:“謝謝你。”
“今後,還請你,繼續守護我,可以嗎?”
“對不起,我,隻看見了哥哥的努力,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能夠堅持下去,說不定,是因為你的幫助。”
“謝謝,我以後,會一直、一直記住你的。”
空蕩蕩的鐘樓唯有遊木真的承諾安靜回響。
遊木真倒不感到失落,畢竟守護靈哪有那麼容易看見,光能感覺他俨然十分幸運了。
小孩們心情輕快地攜手離開。
窸窸窣窣的動靜轉過黑暗拐角,僧人悄無聲息顯現于明暗交界處,蒼白指尖哆哆嗦嗦将破了一角的惡鬼面具往臉上壓,他短促地啜泣,徒留嗚咽水痕洶湧泛濫地打濕了衣領。
千星若有所覺地回頭,漸深夜幕下,低矮小山仍惺忪假寐,靜得風平浪靜。
真田正将他們收集的燈籠一個個裝進箱子裡,見他愣神,不禁饒有興緻地問道:“山那邊有東西嗎?”
“沒什麼。”
“這次的素材應該夠剪輯宣傳片吧?”千星左右他言,“NPC們都挺有特色,尤其是經藏閣的狐名先生,估計能吸引不少女生的關注。”
真田怔了一瞬,笑問道:“你很肯定的樣子啊,明明那位連臉都沒露。”
“有時候氣質會比臉更吸引人。真田哥哥可别不相信。”
千星替他将最後一個燈籠裝箱蓋攏,再跺跺腳、拍拍手,抖掉沾染的灰塵。
真田覺出幾分有趣,為那介于成熟與童稚的模糊界限。
“說起來,這次每個孩子都安排了直播,千星你有想對鏡頭說的話嗎?”
“當然有。”千星肯定點頭,“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已經用實際行動表達了我的想法。”
不、準、傷、害、我、在、意、的、人。
對于星海清雪似真似假的威脅,千星沒當面回應,轉頭就給這位監護人送上獨具一格的反擊。
‘如果你受傷,我會不得不采取必要手段。’星海先生有一雙即使微笑也不減冷漠的雙眼,這令人很難不去考慮其中的真實性。
千星不介意對方對自己施展手段,但如果對方要對自己身邊的人出手,他就不可能不承受心碎的痛楚。
扪心自問,星海先生可謂相當厚待他,千星不想當白眼狼,所以他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向對方證明自己能保護好自己與身邊人的能力與決心。
“但願他能理解我的意思吧。”星海先生那麼聰明,肯定知道的吧。
“嗯?”
千星呢喃的話語又輕又快,真田聽不清他的回答,正欲往下問,卻聽見背後幾聲嘹亮的呼喊,興緻昂揚地催促着他們。
“千星!!”
“真田哥哥!”
“快來看,是第一顆星星!”
是長庚星,清晨出現的時候又叫啟明星。
千星順着他們的指引昂首仰望,第一顆星星從山尖升起,放射着溫暖的、引人矚目的明光,仿佛水洗過的幹淨澄亮。
他的胸膛中蓦然湧現出一首歌的旋律。
“啊——璀璨的。”
“無名之星。”
“即使隕落,也要照耀他人。”
他蹦着跳着,音不成調地向前跑去。
“我也要出發。”
“按照心中的指引前行。”
他對慈悲而靜默的大山揮揮手,對這令人難忘的、同聚一片天空之下的仰望揮揮手。
“我要啟程。”
“再見了,命運之星。”
“我要啟程!”
“再見了,命運之星!”
次日清晨,衆人早已各奔東西。
濑名泉的爸爸媽媽沒能殺來事務所讨說法,原因是自家小孩堅定地表達了自己沒有收到任何傷害的觀點,更沒有一回來就大吵大鬧要去找遊木真,而是改為向他們分析自己這樣做的原因,闡明他接下來的安排,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不少。
遊木真的媽媽最近斷斷續續地收到了幾筆銀行轉賬,她找不到來源,一開始還擔心是騙她入坑的陰謀,直到她收到一條熟悉的短信。
但她沒有立刻去見對方,而是帶辭去模特工作的遊木真去了趟遊樂園,在那裡,遊木真得到了屬于他的幸運獎品——一個超大的棕色玩偶熊。
鳴上岚的家人開始出現在接送小孩上下班的路上,雖然次數不多,但起碼意識到作為家人應盡的職責。
雙方原本在路上不怎麼對話,後來偶然發現小孩會下意識注意飾品店亮閃閃的可愛擺飾,索性買下送給對方,算作一點小小的彌補。鳴上岚将擺飾放在床頭,睡覺前看上兩眼,總感覺睡得比平時更香。
門章臣的父母表現得倒是和平常沒太大區别,隻是吃飯時問了幾句他最近的工作狀态,然後私下幫他與事務所老闆溝通,溝通無效後再與門章臣商量今後是否确認以偶像身份活動。
他們得到肯定回複,便以監護人身份為他辦理了轉事務所的相關手續。大概很快,大衆就能看見一個嶄新的偶像門章臣。
至于千星。
他與電影圈影後大前輩千代子合作的電影——《太陽落下的原因》于元旦期間上映。年齡跨度極大的旅行搭檔,令人啼笑皆非的浪漫追逐,溫柔質樸的叙事基調,令這場電影首一問世,便引來大範圍的讨論。
“當我走近電影院前,我已經做好了開啟一場心靈旅行的準備。我原本以為這部電影是治愈的、浪漫的,事實也正是如此,但又遠不止如此。太陽為什麼落下?成年人都已經心照不宣的答案,在孩子眼中卻是一個堪比複雜迷宮的巨大困惑。”
“所幸,他遇到了另一個對此有同樣疑惑的同行人,一位活了大半輩子的雜貨店老闆娘。關于這點,我不得不不說,這對組合實在是相當奇妙的配對。這不僅是孩子與成年人,是初升與沉落,更是未被規則世界限定了思維的男性與正在掙脫規則世界的女性。”
“我始終記得老闆娘對孝介說的那句:‘真奇妙,在我的丈夫離去以前,我從未這樣凝視着太陽’。而我也在這句話之後,真正思考為何要去追尋太陽的落下。”
“如果你們曾對此有過同樣疑問,那請千萬不要錯過這部電影。”
“看完電影,我的第一反應是孝介的演技太棒了吧!這真是個小孩子嗎?跟大前輩千代子對戲完全自然,哭的時候簡直讓我心都碎了。”
“說實話,誰跟我一樣是被海報那張漂亮到極點的臉蛋給吸引進電影院的。千星,這個名字太适合這個孩子了吧。”
随着電影熱度的攀升,片尾曲《绯之日》也在各地流傳開,朗朗上口的歌詞讓小孩也能哼上幾句,有學校更直接将其選為合唱曲目。
“绯之日,绯之日,你為何落下?”
與這句歌詞同樣深入人心的還有一場掀起海嘯的訪談。
小孩天真無邪的發問,主持人漫長無言的沉默,與這場訪談播放後引發的廣泛探讨,一篇篇長文如雪花飛落,一點點清洗結痂的厚漬。
先是業界人士,再是粉絲,越來越多人加入這場轟轟烈烈的行動。普羅大衆的風向終于在無數證據的沖擊下掉轉航向。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洗清冤屈的過程中,兩位逝者的隐私始終得到了良好保護。
姓氏為明星的孩子又一次随母親搬去新家,這回沒有潑門的紅漆,沒有指指點點的視線,他久違地沉浸在一種無所适從的輕松當中。
“星海千星。”
他念着電視機前的名字,深深地、深深地将對方的面容刻進腦海裡。
“我們都有星星。”他興高采烈地向母親分享這一發現。
“嗯。”母親攬着他的肩膀,字句裡流露着些許哽咽,“你們,都是最美麗、最可愛、最漂亮的星星。”
同年二月,千星通過入學測試,以二年級轉校生身份入讀一所私立小學。
在此期間,他終于見到了僅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朔間零。
雙方沒多久便因存在共同語言成為了好友。
一日,某位從事娛樂行業的客人拜訪朔間家,因是周六,朔間零恰好待在家裡。
那人感慨着最近娛樂圈的大風向,想起朔間零的有關傳言,不禁提了一嘴,問道:“朔間君是怎麼看待現在的情形呢?”
“我麼?”
朔間零微微一笑,閑适地翻閱書本,彩繪穹頂落下淡金色的微光,為他覆上一種臨于高天的飄渺。
“非要描述……”
他随手按下播放鍵,空靈而聖潔的吟唱柔柔彌漫開來,宛若薄薄的泛着銀光的霧氣,徜徉于寂靜而星光燦爛的夜晚。帶點慵懶的尾音朦胧了俯瞰的淡漠,冰冷與柔情,歎息與呢喃,好似無情無欲的神明走下神台,冷白孤寂的星辰墜向大地,漂浮的黑夜找到了夢寐以求的着陸點。
客人毫不意外地被這交織着神性與人性的歌聲引誘,他的注意力已被拉扯至恍惚的程度,溢于嘴邊的每一分言語都變作欣喜、驚疑,他敏感的藝術神經難以抵抗地喋喋不休,使他迫切地找出這一絕妙歌喉的主人。
他以一種閃着狂熱與哀求的目光仰望着朔間零,希冀能從對方手中得到答案,如每一個虔誠匍匐于朔間零腳邊的“求知者”。
“這是星星殒落的時代。”
朔間零垂下雙眸,帶着客人将視線落定于播放器滾動的結尾,演唱者的姓名清晰地映入眼簾,正是他方才議論的主人公之一。
——“這是。”
“星星升起的時代。”